近日颱風天，狂風驟雨，令我想起撿芒果的日子。撿過芒果嗎？沒有零食的小時候，等著東風吹動高高樹上的黃芒果。土芒果，鮮黃的色澤，美麗的滋味，入口難忘！風啊風，請你快快的吹，吹下我的黃芒果！
但即使東西南北風在颱風的季節幫助你撼樹，撿不撿得到風吹下的芒果，還得看你守候芒果樹下的位置和本事。運氣好，芒果就落到你腳下。可是即便如此，也得眼明手快，否則腳邊的美食就被其他的小孩子搶走了。
有一回，鄰居的大哥哥和我同搶一顆芒果，結果我被揍成輕微腦震盪。於今想來，渾然忘了那顆非搶到手不可的芒果下落為何，只記得腫起來的右眼或是左眼，敷著草藥，疼痛的感覺，之後我再去撿芒果就有點膽戰心驚。不過，也不是不去撿，只是不敢和大家同時守候在芒果樹下，而是獨自行動。
每逢颱風時節，恰是芒果成熟的時候，唸小學的我都會起個特早去撿拾夜裡由風吹落的芒果。清晨無人，乖乖躺在地上的金黃芒果，靜靜的等著你，沒有爭奪，只有芒果和你。早起的孩兒有芒果撿，如同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當然這是長大後悟出的道理。
愈到後來，風災之後的景象，成了我心中的風景。風後，雨後，有災情，天和地也有另一種乾淨。誰說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雨和風和雪都不同，但它們洗濯吹拂過的天與地，都有一種乾淨瀰漫空氣中，是風雨過後的寧靜。
大學時代和姊姊在台大旁租了老舊小屋，記得有一回颱風來襲，我們整夜聽到強風厲雨，無法安眠，好不容易風雨漸息，天未亮，姊姊仍睡著，我穿著雨鞋獨自出門，走在椰林道上，發現水深過膝。一大清早，放眼只見一片大水和灰濛濛的天色。清晨四下無人，走過一叢又一叢挺立的杜鵑花群，大王椰子矗立在旁，但椰葉折落，泡在一汪水中，我拾拖起椰葉，一邊玩水，一邊回憶小時候以椰葉當木馬的樂趣。
最近回鄉，和相識近30年的老友相約見面。枝興開車，載著阿淑、我及我妹妹，一行四人來到屏東糖廠吃冰。四人站在屋外樹下吃完冰棒時，微風吹來，芒果紛紛落下，我們撿拾得好高興。摔落泥土地的土芒果完好如初，大家捨不得吃，我把它們收攏在一起，一共二十幾顆，裝成一袋帶回給媽媽吃。至於摔落在水泥地的破芒果，我們也沒放過，洗都不用洗，四人就坐在涼椅上吃將起來。雖然我有蕁麻疹，吃芒果是犯忌的，但是無法抵擋誘人的金黃，加上小時候的滋味又回來了，怎樣也忍不住。痛快吃了芒果，報應也難免了，果然，吃了不久，手指手掌都發了疹。唉，如同阿淑所說的，我年紀大了，可能身體內部組件已漸漸毀壞。但是人們的眼界有限，無法看到未來，只能率性順著當下的感覺──芒果，是非吃不可的啦。
屏東糖廠的老芒果樹，高約五層樓，可說是參天古樹了，這應該都是日治時期種下的果樹。芒果本來就是台灣特產，清朝的康熙皇帝見到了台灣官員進呈的芒果乾，但是吃不到新鮮的芒果。以前一位日文老師，喜食芒果，每年每吃一次就進醫院一次，但她努力食之而無悔。古人所謂，拚死吃河豚，或許是同樣的道理。
來到屏東糖廠，也會想起第一次帶著我們國中班上一群鄉下小毛頭來此吃冰的國文老師。劉老師家就住糖廠裡，老師的父母是戰後來自中國的新移民，劉老師一家所住的日式房子，正是台灣製糖株式會社管理階層遺留下來的房舍。國文教得很好的劉老師，教我認識文史之美，當年只要國文成績好，老師都會送書以茲鼓勵。當年國文老師送過我《趙寧留美記》和《起風的時候》，兩書的作者都是趙寧，或許剛從師範學校畢業的國文老師當年還做著留美之夢。我從書中看到不同的世界，我的，老師的，趙寧的。
時隔近三十年，望著現在還一戶戶紅門緊閉的日式房舍，老友阿淑和我想著劉老師，枝興想著他的導師沈老師。劉、沈兩位好老師，他們都住在屏東糖廠區內宿舍，老師們現在可都安好？只有心中想望，並沒有真正化為行動去尋師，而劉老師當年帶我們前來的來時路，也因年久月深，無法在記憶中重尋。
老友們是高中時代的玩伴，年輕時，騎著自行車，男生可以不怕勞累的載著女生往三地門、海鷗森林。男生的媽媽都感到心疼，覺得自己的傻兒子何苦賣力踩著車輪讓女生享福，但也不會禁止我們男男女女出遊和晚會。阿淑說，「第一憨，種甘蔗給會社磅」，「第二憨，帶查某囡仔去海邊吹海風」，回想青春時期純情少男少女，還真是感動。當年不論是遠足或烤肉，天邊海角，年輕的我們那兒都去。當年的男孩真是體貼，會把一切都料理妥當：諸種烤肉用品由他們辦齊，重的由他們載，也由他們負責烤肉，烤好肉就請女孩子吃，女孩子們則只負責繳錢平攤和聽笑話咧齒而笑。這些男孩子，現在己為人夫、為人父，都是模範先生和爸爸。
回憶前塵往事。現在台糖屏東廠的機械已拆裝到東南亞，日治時期台灣製糖株式會社的主體戰後由國民政府接收後仍有一段榮景，為戰後經濟蕭條的台灣賺取不少外匯。台灣糖業在機械解體之後，算是劃下句點，歷史點滴只存留在書本和圖片裡，我的青春小鳥則留在記憶裡。
藉著撿芒果，我再見童年。但或許我仍必須說，童年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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