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一家人 黃昏時的樹影再長，也離不開樹的根；你無論走得多遠，也不會走出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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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世，我要做個戲子。

不是現代的戲劇演員，或者表演藝術家。太多的浮華喧囂，太多的名利誘惑，太多的自以爲是。從積極的方面說，太多的人文關懷，太多的對現實的關注和責任。我背負這個世界，這一世已然夠了，累了，厭了。

所以我要逃遁。來世我要做一個小小的戲子，會唱戲，能糊口，如此而已。

人說戲子無義。因爲演戲演戲，到底都是假的。可惜數來數去無義的人，戲子中固然有，更多的卻是其他各色人等。所以責備戲子演戲作假是沒有道理的。

一般人把生活當做演戲，而戲子把演戲當作生活。

於是我要做一個戲子。

一開始是演演小跟班、小丫鬟什麽的，傻傻地站在一邊，看角兒一舉一動的飄逸、一顰一笑的風情。臺上人物的每一點行動，都漸漸牽動我的心。我漸漸跟著欣喜、跟著焦急、跟著生氣、跟著傷心。我的生命的種子，開始在舞臺上、也開始在我的身體裏，緩緩地發芽……

會的戲漸多了，漸熟了，我開始有了自己的悲喜。我開始成爲一個活生生的人物，開始和其他人物交流。如同哪吒的蓮花形體，有一個看不見的太乙，將原神魂魄向形體上猛地一推，一個全新的真正的我誕生了。

我日日成長，我的生命日日豐盛。“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我吟唱著良辰美景，驀然反觀自身。我，這個舞臺上的我，這個真正的我，也是美的呀。我沈醉在世界的美裏，我沈醉在已成爲美的化身的自我的美裏。“恰便似嫦娥離月宮，奴似嫦娥離月宮……”步兒漸軟，眼波漸柔，舞臺上的我，漸出落得雍容，漸出落得嫵媚，漸出落得完美……

然而美只是屬於舞臺的，是神性的，孤獨的。塵世的我，依然只是個勉強糊口的小戲子，跟著戲班東流西躥。也許有些蓬頭垢面，也許偶爾手頭松了的時候，可以偷買一串冰糖葫蘆解饞……

終於到了上演《牡丹亭》的時候。這一天我盼了很久。我坐在化妝間裏上杜麗娘的妝，一筆一筆細細地描，一個真正的我逐漸在鏡子裏現出原形。我選擇了我的青春綻放得最茂盛的時候來演杜麗娘，懷裏揣著一個醞釀了許久的陰謀。

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前，在杭州有一個叫商小伶的女子，演《牡丹亭》“尋夢”一折時傷情而死。我的陰謀與此相關，但我等不到“尋夢”。

“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我在“繞地遊”的曲牌中上場。照例的梳妝，照例的顧影自憐。“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瑱。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善解人意的小丫鬟扶我進了花園。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真真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不提防沈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自然的美與人的美交相呼應，我貪婪地汲取自然的美，同時用我的美光輝著天地。我於是知道那一刻到了。

“這園子委實觀之不足”，我知道那饒舌的小丫頭要叫我回去了。無數次排演都是這樣，回去、做夢、驚夢、尋夢，然後日瘦一日，自寫花容，然後躺到地底下去耐心等待某個書生來上天入地地把我帶回人間。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了。我的從上一世開始醞釀的陰謀。我早不耐煩了這囉裏囉嗦的一套，早不耐煩了那個叫做柳夢梅的傻書生。

“這園子委實觀之不足。”我原當接一句“有理”。然而我不覺得有理。觀之不足，不走便是。我於是在花叢間臥了下去。我感覺到了春天。

我感覺到姹紫嫣紅滲進我的生命裏。

我感覺到泥土的馨香與我融爲一體。

我流淚了，於是有了甘甜的雨露；我歎息了，於是有了和煦的春風；我微笑了，於是有了百花的芬芳；我歌唱了，於是有了黃鶯的婉轉；我飛舞了，於是有了彩蝶的翩翩。

那一刻我抛棄了杜麗娘。杜麗娘爲情而死，爲情而生；我爲美而死，在美和死中求取永生。

那一刻我抛棄了杜麗娘。那一刻我也就脫出了輪回。這就是我成功了的陰謀。



後記：寫完這篇東東，忽然想起自己曾發誓賭咒地說下一世決不做人……後果……仁慈的上帝滿足了我的兩個要求：他把我變成猴子，然後送進了馬戲團…… 二００二年十一月三十日初稿
二００二年十二月一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