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相片說明
波波的父親鄭仁和(1897-1983)先生、母親鄭吳招(1893-1975)女士
1973年攝於三重百慕達相館。
1962年至2005年間,每年春節家人均在此相館留影。(麗真掃描)
一、餘慶居的生活
我於日治時期大正15年(1926)出生在新竹州桃園郡八塊庄下庄子,也就是現在的桃園縣八德市廣興村。父親鄭仁和,母親鄭吳招。
鄉下的家佔地2100多坪,以各種竹子圍成竹圍,裡頭建了正面朝向東南、典型U字型福建式平房,中間有大廳,門上以破瓶的碎玻璃鑲嵌「餘慶居」三個字;左邊是住家;右邊為製茶工廠;房前U字空地是稻埕(曬榖廣場)。往前開著約十五米寬、三十米長道路,可通外稻埕,路右邊栽細竹剪成的長方型圍墻,後面種元旦樹、桂花、玉蘭花、龍眼、咖啡樹、檳榔樹等等。
所養鷄鴨,平常都在這裡玩或休息,三餐時間,媽媽一叫:「Tsu—wei--!Tsu—wei--!」,雞鴨就爭先恐後跑來吃東西。如看到老鷹在上空盤旋,媽媽會大叫:「La-hio!」,它們就趕緊跑進竹叢裡躲起來。
傍晚,雞鴨吃過東西,自動會進鷄舍休息,鷄舍裡分三層,鴨子在下層地上,鷄在二三層上休息,每天朝上放出來時要點數,如有缺少,必須去找屍體,把它埋起來。
當時稻子不噴農藥,會生龜仔(稻甲蟲),外殼硬硬地,必須除掉,否則稻子會枯死。就買水鴨,叫做「龜仔鴨」,早上四、五點,還有露水時,就把小鴨趕到田裡,用長竹桿掃稻尾,龜仔就掉到水裡,讓小鴨去吃,到了九點左右,露水乾了,蟲就掃不下來,鴨子也吃飽了,就趕他們回家,餵黑糖水,不然小鴨子會消化不良而死掉。中午休息,睡睡午覺嘛,哈!傍晚時再把牠們趕到田裡,又吃一次龜仔,回去後一樣要飼糖水。這樣養大的鴨子,到七月半時,就可以殺來吃了──七月半鴨仔不知死活啊,就像我常忘記吃藥,會被罵這句話的。養鴨子是我每天的工作。
家後面種了很多文旦,文旦樹會生蛀蟲,把文旦樹蛀死,祖父每天會巡視有無被蛀,如有就用鐵絲插進蛀洞把蟲刺死,然後撒進黑糖,螞蟻就會來搬走蟲屍。文旦長成時,如果想吃,可以隨意去摘來吃。但也因當時吃太多,現在看了文旦,不會引起多大食欲。家後面竹圍外有一條大路,學生上下課會來偷摘文旦,祖母每天都在文旦園防止被偷,但是孩子手腳很快,偷了就跑,根本抓不到。後來他們長大了,碰到我時,還會講他們偷文旦的故事給我聽,成為大家快樂的回憶。
製茶工廠後面有一條聯外道路,路邊種幾棵白柚樹。有一年生的白柚特別大,五顆連在一起,因為太重,祖父就做架子把白柚放在上面,免得白柚樹不能負荷裂下來。那年剛好有農產品品評會,祖父決定以此白柚參加,他說一定會得獎。結果到了品評會前幾天,白柚卻被偷了,祖父為此傷心好久呢。
晒穀場原來沒有舖水泥,每到要晒榖以前,要除蚯蚓,蚯蚓怕牛尿,所以在晒榖場上撒牛尿,第二天蚯蚓都跑出地面,蚯蚓有大、小兩種,大的有我小孩時的姆指大,跑出後地面就有洞,要用杵子打平才能晒榖。後來政府認為這樣晒法不乾淨,影響米榖品質,因而免費提供水泥,改為水泥晒穀場。但晒榖場舖成水泥後,問題又來了,因為地面溫度太高,米榖會裂開,政府要求在上面架一層稀疏的蔴布遮住太陽,使太陽光柔和,蔴布也是由政府免費供給的。之後真的是晒好的米榖又乾淨、品質又好。
我右下巴有一個疤痕,年輕時很明顯。本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如此,問媽媽才知道,我三歲時想吃芭樂,因此爬樹,結果從樹上跌下,被尖銳的芭樂樹頭刺傷。現在雖然疤痕已不很明顯,但用手摸觸,還感覺得到疤痕的存在。
我到五六歲後,仍很好動,又愛講話。某一天,跟哥哥叔叔以及隣居小孩們玩相撲,奇怪的是每次都輸,正在懊悔,大我十一歲的五叔說:「你沒有吃塩,所以沒有力氣!」我信以為真,趕快回家吃了一大把塩。太鹹了,實在很難吃,但是為了要長力氣,還是硬吃下去。之後再跟他們比,當然還是沒有勝。好呆喔!
二、新竹州第一號茶葉組合
製茶工廠門口掛著新竹州第一號「益良茶業組合」招牌。(註)製茶工程除了焙茶外,完全都是機器化,每天下午六時開工,先將在白天放在晒榖場曬軟的青茶葉,放進滾動的竹子茶籠裡,翻滾約二十分鐘,倒出放進W型茶鼎炒,鼎是熱的。約十分鐘後,茶葉邊會呈現紅色,倒出後,馬上放進磨茶機磨成條狀。取出時還很燙,散舖在茶盤上自然冷却,過十二點後開始炭焙。這些製茶過程都需要技術,父親就是技師。
(註:關於益良茶業組合的運作,在大正14年(1925)9月6日(日文夕刊第2版)及7日(漢文夕刊第4版)台灣日日新報上,刊登了當年舉行新竹製茶競技會的報導,新竹州桃園郡益良茶業組合獲得第二班中三等賞,與其他五家製茶組合並列。)
我從開始有記憶時,每晚八時上床,聽著蹦蹦響的柴油發動機聲,夾雜嘎嘎機器聲,當做音樂睡覺。這台巨大的、吃油的ポンプ,也就是發動機,有一馬力,可以帶動所有的機器活動。偶而半夜兩三點鐘醒來,聽不到機器聲,到工廠去,一定可以吃到黑糖粥,甜甜地,現在還記得那又甜、又燙的美味。上面介紹的是綠茶製作工程,這是我們家主要的產品,而烏龍茶與紅茶的製程,則又不一樣了。
做茶都是機械化,也可能也會有危險。父親的右手被機器捲進去過,你們大概都看過它不是很順利轉動的樣子。有一次,發動機的皮帶掉了,父親應該關掉機器再修理,卻自認手腳靈活,而且也偷懶,就直接拿了梯子上去掛皮帶,結果整個人被發動機的皮帶掃到,轉了一圈,手被機器絞斷了,落到地上。還好那時地上有很多「茶菜」,也就是茶葉,舖得軟軟的,所以沒摔得怎樣。後來斷掉的手也接回來,卻不太能活動。那時沒有醫院可以送,都是家人用草藥「接骨藤」治療, 這是一種家裡就有生長的植物,並不是一種草,不高,可以摘來擦。由於沒有擦好,後來又請了一位拳頭師,我還記得他叫做木生叔公,他來幫父親矯正骨頭。但是他的技術不好,所以父親的手變成那個樣子,一直不能彎曲。但是父親的手還是很有力氣的,再重的東西他都拿得起來。發生意外時,我還是個孩子。說起來機器還是非常危險的。
三、羊朋友的故事
我六歲時,1931年,外界發生滿洲事變。正逢祖父鄭錫福先生六十大壽,為了準備慶典,家裡先買一頭小羊來養,由我擔任飼羊的任務,每天上下午二次牽到附近墓地吃草。羊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常常騎在牠的背上,讓牠自由自在的吃草,過著快樂的日子。
有一天下午,天氣晴朗,因正值春天,我昏昏欲睡,就下來將索羊的繩子縛在大石頭,睡在墓碑前石板上面。等我醒來,已是太陽快下山的時刻,該回家了,卻忽然發覺羊兒不見了。到處找又叫,但怎麼找都找不到。無可奈何之下,回家向媽媽報告。這一報告,全家人都知道了,當時父親手裡正拿著鐮刀,他隨手向我砍過來,那時候我的害怕,到幾十年後的今天記憶猶新。我當然趕快跑掉,沒讓他砍到。
我跑到茶盤架下面躱起來,那時已經晚上,一片漆黑,我怕得忘了哭泣,靜靜的躱在裡面。不知過了多久,奇怪的是,媽媽竟然知道躱在裡面,一手拿著油燈,一手拿著盛滿飯的碗,偷偷地過來。那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我肚子好餓,趕緊吃了。媽媽告訴我,全家已經總動員在找羊兒。差不多九點,媽媽跑來說找到了,是在鄰家床下吃甘薯。警報解除了,可以出去了。
祖父是農曆二月十六日生日,前一天要殺羊。羊是我的好朋友,要殺牠,我很傷心,所以殺羊當天我就躱在家裡不出來。羊兒好像不願被宰,幾個大人去拉牠都拉不動,一定要我去牽。我在萬般不捨的情形下才出去。生日宴中,羊肉我一口都沒吃。
平常大家並沒有吃羊,是為了還願謝神才養羊。之前也要先殺大豬公,豬嘴裡放一顆柑橘,再把殺好的羊放在豬上面,就可以用來拜拜了。豬公並不好養,要做飯團拜託牠吃,讓牠吹電扇,豬舍要乾淨,牠自己會分睡的地方和排洩的地方。
另有題外話。大我二歲的正裕哥哥睡時有咬牙的毛病,他的生日與祖父同日,媽媽拿著猪公尾巴給哥哥吃,哥哥當然很高興。媽媽先叫他到大廳,給他猪公尾之前念念有詞,以猪公尾抽打哥哥臉頰三下。哥哥沒有料到會有這一招,被打得莫名其妙。打完後,媽媽叫他在大廳門後吃,結果咬牙的毛病好了。真是神奇。
關於節慶的記憶,除了祖父的大壽外,過年、五月節、農曆7月7日、7月15日也都很盛大。7月7日拜七娘媽,供牲禮免不了,在大廳門外,加上花、鏡子、白粉、洗臉盆、剪刀、金銀紙、高錢等等。7月15日普渡更是豐盛,所有各種農作物收成都會排出來,而為引導好兄弟,把香差不多一公尺一支,從門前一直插到溪邊,大約七八十公尺之遠。拜完,放鞭炮,這是我最高興的事,因為大型鞭炮一個一個放,放之前先準備幾個空罐頭,把炮點燃,馬上蓋上罐頭,砰一聲,罐頭會擲得高高地,好玩極了。
四、祖父的教化
祖父鄭錫福先生雖是農夫,却學了十二年漢學,很有學問,也會作詩。在我小學三年級時,就要我學記採茶工採茶帳,每個人中午傍晚各一次帳。每筆帳要記兩次,一次是每個人的賑,先記在個人簿子後,交給採茶女工;另一次是記在日清簿。我負責家中茶工的個人帳記錄,也就是工人捖了茶回來,稱看看有幾斤,用這種按斤的方式計算工資,我要負責把這些細目記下來。我記好的帳給祖父,之後帳目怎麼整理,就全部是他的事了。當然我的速度較慢,但沒有人嫌我慢。記帳的數字是用台灣式的碼仔〔蘇州碼〕,1234567890寫成〡 〢 〣 〤 〥 〦 〧 〨 〩 十,現在沒人在使用。我覺得用這種方法和阿拉伯數字比有個缺點,也就是寫的位置不同,結果也不同,要看底下的單位是多少。
祖父雖然慈祥,但是我很怕他,如果我在看書或寫字,他只看了看,不會講話;如看到我在玩,他馬上會叫我去除稻草、茶草等等工作,因為我不喜歡做這些工作,不知不覺中,不亂跑、不遊玩,經常看書。家裡有各種叔叔們讀過的舊書,我最喜歡看的是東洋史(也就是中國史),此外有《聊齋誌異》、《主義淺解》(民主主義、共產主義等等)等等,實際上我對這些書的很多部分不甚了解,但是為了不被叫去工作,還是讀下去。小時候好像比較調皮,沒有一天不被罵,平常都是祖父在管,小錯罵一下就過去了,大錯祖父就記「帳」,等累積約十次以上,而祖父有空時,就一起算賑,就這樣,到了五六年級,不但有了經常讀書的習慣,也較少犯錯了。
祖父過世時,我十二歲了,大約是1937年,這一年發生七七事變。他得到チフス(typhus,班疹傷寒),這是一種腸子方面的病,無法醫治,不知道為什麼會染上這種流行病,只活了69歲(或是67歲?)。他得病後,到台大醫院入院,過世後還是回到桃園八德辦喪事。他出殯時,都是我跟著司公拜,站在司公後面,他行禮時,我就要行禮,他跪我也跪;過去跟著拜是很麻煩的事。因為長孫是我哥哥正興,當時已經到日本發展了,不在台灣。而正裕哥不知道在做什麼,我一下子想不起來,可能是因為在台北吃頭路,沒辦法常回來。祖父過世後,家裡除了父親作農事以外,各個叔叔都去做別的事業了。
編者附記:
這是波波回憶錄的第一章,初稿主要由他於2004年撰文,今(2007)年略增部分口述內容並編輯。初稿於2004年由麗真打字,當時麗真並掃描完成所有春節時的家族合照。盼波波健康,未來擬陸續貼上其他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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