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返鄉
四月初的清明時節,每年此時都是返鄉的日子,祭祖掃墓,以及為父親和侄兒過生日。侄兒和父親年紀相差一甲子,十八歲的侄兒和阿公每年同吃生日蛋糕,滿十八就可以考駕照,他一直希望有照駕駛摩托車。父親的心願是,年歲高了,子女常回來看他,這也是母親的願望。
今年清明節連續數日的假期,除了4月5日的掃墓和家人同過之外,6、7兩日,和小妹陪著東京來的日本友人同遊,探尋臺灣的傳統文化,以及一同口訪耆老。
日本友人1930年生,滿76歲了。和她這位忘年交是在日本的臺灣協會相遇,由於她15歲之前是在臺灣渡過的歲月,戰後被遣返日本,對於少女時期的第二故鄉臺灣,充滿關心之情;而我的研究主題是日治時期的臺灣。或許由於有共同的交集點是,臺灣乃共同關心的話題,也就此結下緣份。某次,她問我歲數,回答已是中年的年齡後,她羡慕的說,好年輕,尚可從事好多研究!
今年3-4兩個月間,屏東縣政府邀請日本作家、攝影家在屏東作長期停留,安排行程和由寄宿家庭負責接待。他們踏遍屏東各處,但友人想重溫兒時所見的布袋戲、歌仔戲、皮影戲等傳統藝術,縣政府安排得比較少。友人寄宿在屏東市蔡家,蔡家調查了可能的地點,恰好我返鄉,可以略盡地主之誼。
二、美濃鍾理和紀念館
妹妹開車問路,我和友人談天。第一日上午帶她到美濃鍾理和紀念館。友人拿著筆記本不斷的記載她對這位客家臺灣文學家的好奇。在到紀念館之前,她就提及鍾理和因「同姓不婚」的禁忌而遠走天涯。二二八事件時期,從1927年2月28日到3月2日,鍾在臺大醫院住院,聽聞、看見的景況都描述在日記中。槍聲,受傷的人入院,種菸草的美濃知道因為查緝私煙了引發的動盪。鍾在北京時,就知道中國人對臺灣人的態度為何,日治時期遠離臺灣到中國,心中認為的祖國是把臺灣人當漢奸的,鍾理和不解為何清朝放棄臺灣使臺灣人被日本統治就成了二等國民?這從他的日記中可以看得明白。
1950年4月,鍾理和寫著:
死是什麼?
是休息嗎?不是
是解脫嗎?不是
是輪迴嗎?不是
……
那是什麼呢?是
新與舊、強壯與老衰之間的交替。
友人的筆記記下了這段話,然後問,鍾不是1960年8月才過世嗎?為何早十年想到死?我想是因為他要開刀了,開刀不成功便赴黃泉,想到死亡,應是自然。所以他對死亡的定義很是特別。
鍾只活了46歲,為臺灣留下豐富的文學作品。據他自己說,他們四人好友中,只有他沒有考上中學,落第的他,想要走一條特別的路以不輸給朋友。他選了一條辛苦的路,是我所認為的偉大之路,看著他娟秀剛毅的字跡,想像著他的心思。閱讀的書目中有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以及馬克思社會經濟學方面的著作,1940年代在中國的鍾理和,後也受過社會主義思潮的洗禮。他同父異母弟弟鍾皓東(鍾和鳴),是他最好的朋友,鍾皓東受政府追捕而逃亡時,鍾理和日記裡寫著對弟弟的呼喚。《笠山農場》高高一疊原稿,想像著鍾理和心智、體力的付出。
紀念館週圍設有文學步道,友人說她有一冊《臺灣文學紀念館導覽手冊》,是她住在竹田的劉先生所贈。今日是她第一次參觀臺灣文學紀念館,一定要走文學步道。文學步道兩側,立石刻寫文學家的佳言美句。盡頭植有數種花卉,春天裡綻放的美麗,彷如文學之花。
美濃的美景,讓坐在車裡的經過她,搖下車窗攝取美景,當然菸樓也不例外的被納入照相集中。午間用過客家美食板條,行往內門。
三、內門紫竹寺、旗山老照片
高雄縣內門鄉過去以來一直以廚刀聞名,扮桌的總舖師名聞四方。近年來內門已經將臺灣民間傳統陣頭發揚光大,不論是車鼓陣、宋江陣或獅陣,都以紫竹寺為舞臺,透過比賽來選拔優秀隊伍。這股風潮也影響到屏東縣,我們村子廟會前也舉辦宋江陣等比賽,多由國中小學的學生擔綱,當然也有成人隊伍。傳統藝曲、陣頭都有復興的跡象。這種在地的臺灣特色,應是臺灣民間源源不絕的生命力之展現。

下午近三時到四時餘,觀看內門國中的宋江陣、獅陣之外,廟正前遙遙相對的有歌仔戲和布袋戲的「扮仙」,讓重溫舊夢的友人按了不少快門。不過,時經60年歲月,此番重見是否和過去情景相似?我的日語尚無法和她溝通此種個人的感觸。食客我當然買了好吃的內門花生糖,因為好吃又便宜。
在車上交談時,友人拿出筆記本,記載諸多我們的筆談,因為我聽不懂日語的地方很多。筆談時,她畫下1942年時,她和姊姊從宜蘭蘇澳到旗山伯父家遊玩的草圖。她說伯父任職於旗山郡役所,官舍前一條小河,河畔的蓮霧,既可上樹採,又吃得很高興,這是1942年暑假快樂的一週時光。當時她12-13歲,找得到她遊樂過的地方嗎?我內心想著,因為美濃和內門的中途站就是旗山。
由美濃往內門的路上,我注意經過一條小圳,這應該是當時兒時的小河吧,我如此猜測。在出內門往旗山的路上,決定沿河一探。經過有百年建築的「文化園區」,由過去是學校的場所改成,應是學校禮堂的建築,不論是迴廊或是窗櫺,都非常美麗,散發著歷史光澤。往內一走,竟有旗山老照片展。
照片展覽中,友人看到姓久松的老友1960年代年輕時的老照片,驚呼:這麼年輕。在臺灣遇見老友,是以看照片的方式,也是特別。問文化園區義工,日治時期官舍何在?手頭指向不遠處的街角,果然看到二棟日治時期的黑瓦建築,友人取景攝影。雖然不是1942年時伯父的官舍,但應是類似的依稀情景吧。
從老照片中,看到日治時期旗山剪影。在旗山傳統的雜貨店,有穿臺灣衫的店主坐列販賣,旗山的大族吳姓,有多幀結婚照是先進的白紗,最特別的是吳萬順先生的畫像和他的「福」字的福州杉大棺,顯目的出場。此外,學校和社會活動不少,旗山的野球(棒球)竟也勝過嘉義高農!球員有日本人、臺灣人。此外,戰爭時期對民眾的動員,透過照片歷歷可見,諸如愛國婦人會在武德殿整理物資分配(參與人員和戰後旗山婦女會有交集),學校的收音機體操就在操場上演。
老照片也顯示,旗山因香蕉致富,在景況最好的1931-1938年,當地就有朝鮮樓。香蕉大王不少,也有香蕉乾加工廠,旗山當地的香蕉巨富們,戰後就成為高雄青果運銷合作社的理監事,「金碗案」的吳振瑞也列名其中。日治時期在旗山日本人不少,戰後日臺之間的情誼尚未中斷。日人中野一家經營日本料理店水心館,日本寺院太平寺,住持是杜多夫婦;郵局官員有川貞武,他家中擺設有收音機。
富裕的旗山,是友人1942年尚是小學生的旅行地,空間上的懷舊,時間上的物換星移。出旗山到里港,吃完扁食(餛飩)後到屏東糖廠,去糖廠當然要吃好吃的冰棒,友人、妹妹、我,分別吃了糯米、糯米酒香桂圓、紅豆,在夜幕下吃冰,別有一番滋味。送友人返寄宿的蔡家。結束4月6日的旅程。
四、佳冬鄉耆老與乃木中將臺灣上陸紀念碑
4月7日一早,又是友人、妹妹、我,一行三人九時自屏東市的蔡家出發,未及十時已到國定三級古蹟蕭家古厝。友人和賴先生約好在此見面。然後再到賴家。蕭家是友人不期而遇的場所,由於屏東縣政府的安排拜訪蕭家古厝,當日蕭家宴客,賴先生是蕭家親戚參加了席開52桌的婚禮,所以和來自日本的友人相逢。

85歲的賴先生出生於大正12年(1923)5月,此時友人唱起代表大正時代的歌曲,賴先生微笑以對。日治時期明治人、大正人、昭和人,正代表殖民地臺灣的不同世代。
昭和13年(1938)3月佳冬公學校畢業後赴日本就讀關東中學,該中學學生約千人,臺灣人學生約20-30人。從賴先生珍藏的畢業紀念冊照片看來,佳冬公學校畢業生一班40人,其中女生4人,也看到鳳凰木下的收音機體操的照片。這和旗山老照片呈現的一樣,日治時期以學校為場域的收音機體操,真是無處不在。賴先生1943年3月畢業於關東中學,他還有一份影印的同學名冊,可見畢業六十多年,他和日籍同學,至少尚有魚雁往返或聯絡。
友人和賴先生交談,日語是他們共同的語言,我是旁聽生,妹妹則帶著相機,走訪佳冬多處古蹟,蕭家古厝、楊氏宗祠等。以下是旁聽他們交談的大概,混雜著一些自己的觀察。
從位於千葉的關東中學畢業後,賴先生沒有繼續求學,但還留在日本一、兩年,進入林河電氣服務,但戰爭時期被動員進入潛水艇服務,這是最高機密,對誰都不能說。當時的大和艦未被擊沉,由於昭和20年(1945)8月美軍在廣島投下原子彈,賴先生和同是海軍士兵復員,從神戶到東京,然後在東京待了一個月,由於有海軍的配給,食物方面並未有太大的困難。
友人詢及戰爭時期志願兵的問題,賴先生說他們家附近親戚到南方作戰的,或死或傷,但在國民總動員的情況下,當時誰也不能抱怨,而且當時臺灣人也認為,要扶持日本立足於世界是每個人的責任,因此會盡力去做。
在東京時,賴先生住在友人家裡,當時在池袋的臺灣人很多,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生活打算,所以不論是衣物、香菸等,都會和美國大兵以物易物的交換,或在新宿或拿到上野(公園)附近去販賣,這是為了生活,只能儘量做。後來從東京搭日本船回臺灣,時間是昭和21年(1946)3月。有好幾百人同乘,分第一回回臺、第二回回臺者。基隆上岸後,搭縱貫鐵路到高雄,回到林邊,家人再接返佳冬。
回臺灣時,由於有北京話補習班,賴先生學了半年,此後30年任職於佳冬國民小學,對於歷屆畢業生的畢業照,賴先生編號收藏,是他珍貴的記憶。對於賴先生整理、收集資料的工整,我只能佩服。牡丹社事件紀念碑豎立於日治時期,戰後國民政府來了之後毀之,這是同一事件不同民族的解釋權之爭。賴先生的照相簿中仍有日人所立之碑的英姿。放在客廳中的照相簿,多是賴先生和夫人旅行照的大集合,最早始於1965年,最近的一次是2006年的留影紀念,據賴先生的女公子說,父親2007年的旅程尚未展開。一次次的旅行照片,整然有序的排放,真是厲害。
五新園鄉耆老與防空壕(洞)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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