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星期四(10月26日)課堂上討論丸山真男《日本政治思想史研究》書中一章。在查閱作者傳記資料時,發現丸山過世於1996年8月15日,是日本投降51週年紀念日,距今恰好已過了十年歲月。
為什麼這麼多年後仍要讀丸山?長期關注人權憲政問題,也深思教師權利與義務的薛師,在此思想方法課上所選讀的思想家,大半都有觀察或參與現實社會的傾向;換句話說,都具有強烈的社會關懷。
薛師自道,他的課上,僅能教自己懂的作品。回顧他的碩士論文,為了解晚清中體西用論,他曾追溯理氣論、道器論和體用論,而討論官定朱子學的思想脈絡時,即引用丸山此書。此回他在課上的引言,與碩士論文中強調的觀點類似。他借用丸山等人對朱子學的「思想系統」的看法,說明朱子學在成為官學後與體制結合,不容反對,因而導致學者放棄自我對「理」的思考,僅追隨朱嘉學說並將之實踐,且將原來具有絕對化可能之理教條化。其結果是朱子學成為士人的意識型態,透過體制教學而社會化,三綱五常成為不可變的社會規範,皇帝也被等同為聖人,並從恭順倫理中衍生出對祖先的尊崇,因而增加了改變體制的阻力。
薛師這學期這門課,第一個討論的是曼海姆的《意識型態與烏托邦》。現在讀到丸山,我才記起丸山曾深受曼海姆此一分析概念影響,受其方法論啟迪。不知薛師是讀了丸山的書才研究曼海姆,還是這僅是一個研究上的巧合?

這天他啟口要談張之洞時,一時卻突然語塞。而後笑笑說:「本來幾乎要脫口而出『張忠棟』,因為我在讀的這本《當代》,其中談張忠棟。」他揚了揚那本刊物。
課後返家試試運氣,發現架上有這本《當代》,是復刊第144期,亦即丸山逝世後三年,該刊出了丸山與日本現代化專輯,同時另一主題即是對張忠棟老師的追憶與懷想。
使薛師語塞的張忠棟老師,是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格者。年輕時上張師「美國史」,猶記師講課時在講台上不斷迴旋行走,努力要告訴我們美國史的精神在於「compromise」。教室裡,張師總是神情嚴肅,有一回一上講台,開口就大力批評我們這些大學生只知舉行烤肉之類玩樂活動,對於社會實際動態卻沒有關懷。那大約是1984年的事,老師並沒有冤枉我。當時班上一個同學修了他另一門課,卻從未到堂,後來老師連零分都不給,而是下了一句評語:「本班無此學生」。雖是這樣「鴨子嘴」的嚴師,後來他在日本料理店與同學餐敘時,卻又和煦如春風,還很家居地帶了一個在街上買的竹編籃子,說是返家可以裝東西。張師後來加入民進黨,又退出民進黨,他始終堅持的是自由主義的道路。他於1999年6月過世,因此《當代》在是年7月、8月、9月都刊出紀念文字,執筆人包括他的學生、現在在台上講論的薛師。

薛師在課上強調丸山的主體性思考。從丸山文本中關於徂徠學的探討,是可以看到主體性的存在。徂徠排除了「自然」在聖人之道中的地位,強調主體人格,提出聖人作為的命題。
引用吳叡人談丸山真男與戰後民主的文章,主體精神更清晰地被提出來了,這是代表現代公民應有的積極、自主的批判精神,要求公民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與主體性思考相對的是前近代的家父長制,也是集體主義的溫床。吳叡人說:「丸山積極地在戰後日本政治論壇發言,就是希望藉由政治評論,一方清掃日本人盲從、形式、教條的思想積習,重新樹立一個自主、獨立的政治判斷尺度;一方面經由獨立的思考,尋找切合日本人歷史處境的自主的政治路線」。他最後以丸山精神回歸到台灣人的課題,點明知識分子應形成以理性、寛容為基礎的民主文化,才能促成一個進步的台灣意識的實踐。
據許世楷在其《日本統治下的臺灣》一書漢文版序,「主體性」一詞在1970及1980年代實不如今日普遍,在臺灣尤其如此。許先生以走入社會的學者的簡要話語說道:「以臺灣人在想什麼、做什麼為主題來敘述歷史時,就叫做以臺灣人為主體的歷史。同樣地對未來,臺灣人要表現出自己想什麼、做出些什麼,這就叫做臺灣人面對前途的主體性活動。」他又說:「臺灣人應該是臺灣史的主體,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但是臺灣人必須在決定臺灣的前途時,做出具有主體性的活動,才能在歷史中主張其存在。」
很巧的,這星期五(11月3日)我們的許老師在課堂上正好也提到:做日治時期臺灣史研究,重點不在於統治者怎麼做,而在於臺灣人怎麼生活,臺灣人所思所想是什麼。喪失了主體意識,自我即不存在,永遠只能是附庸。聽到這樣的研究基軸,像是漫談,卻實是學問的靈魂,使已逾中年卻猶在迷失中的我,突然感受到強烈的震撼。
深夜翻讀《臺灣總督府警察沿革誌》,記起這幾個開我眼的老師的話。眼前雖然是一冊冊官方史料,我卻漸能看到其中一個一個先人生龍活虎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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