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蘭附記:
今年(2006)中秋夜(10/06)因事留在台北,無法南返。傍晚我們散步到好友家,吃了柚子,喝了茶。好友的母親長年來待我們如子如女,回來後,想起她的話,記錄如下。
一、戰後初期來臺的遭遇
張伯伯是上海人,我是江北人,兩人相識於湖南的流亡學校,後來結為連理。我出生於1918年,張伯伯大我13歲。他是日本大學的留學生,在日本五年,留學後回到中國,到流亡學校教授日語和哲學,我當時是流亡學校的學生。由於戰爭的關係,他返國時所搭的船繞行,進入武漢上岸,所以才到流亡學校任教。
戰爭結束後,回到上海張伯伯的家鄉,但老家已被小叔分割出售,我們只有略為整理一下就離開了。畢竟之前經過八年的離鄉,已經隔離太久,許多情況人事全非。我向張伯伯提議去職業介紹所登記,但他不願意,聽朋友說臺灣有機會,所以提起簡單的行囊就到了臺灣,這無非想找份工作定下來,可以糊口過日。
1947年2月15日,我和張伯伯搭乘中興輪從上海到臺灣,夜行後的黎明到達基隆。抵基隆港後,張伯伯一直教我起來看港口,但是我已經暈船,吐得全身無力動彈。在搭船之前,朋友向我說,不要吃晚飯,否則會暈船,我說我搭船都不暈的。哪想到,過去在江河行船,風平浪靜,怎知碰上海浪就完全沒輒。我是在統艙,但因暈船,跑到上層較高級的船艙上廁所,結果全身軟弱無力,睡在沙發上。那一層的人看我吐得可憐,才讓我繼續躺下休息,其他的人都不能來躺在沙發上的。
從基隆上岸後,在旅館過了一晚上,之後才到臺北,也住旅館。臺北的旅館位於重慶南路和衡陽路交叉口,旅館食堂提供日式定食,便宜又大碗。三天後,同在旅館中最早介紹我們來的朋友,自己找到了工作,沒有說一聲就不見人影了。後來有相識的老鄉,我們去見他,把離開上海時朋友所送的法國高級化粧品送給某人的太太,才應允了工作介紹。但因張伯伯所有的學歷證件全不見了,只好提出未出版的自己的著作,送交省訓團的長官看了之後,說張伯伯是有真材實料的人,就被錄用了。
張伯伯在省訓團的工作,薪水是280餘元的舊臺幣,任職時間約從1947年到1951年左右。當時省訓團的位置為現在的國防醫學院。1951年時,當年錄用張伯伯的人已因事去職,繼任者比較沒有能力,就向省主席陳誠訴苦,既沒有經費也沒人,所以無法持續。陳誠軍人個性,想說既然辦不下去,那就關門大吉,所以將省訓團的原址交給了國防醫學院。為何陳誠對國防醫學院如此看重?因為陳在上海時,他的牙疼是國防醫學院的一對夫妻醫師治好的,所以將國防醫學院交與這對夫妻治理,但這對夫妻後來又回大陸去了。
張伯伯到省訓團工作後,我們分配到一廳一房的宿舍,有浴室和廚房。洗澡時,先在木頭的大浴盆外洗淨,之後進入盆裡泡澡,舒服極了。我們從上海來,兩人帶來一大一小的皮箱,是全部的家當,有了這麼好的住處,感到很滿足。
住房的左邊住號兵,右邊住園丁,都是臺灣人。園丁比較有善意,號兵就無法往來。某次,我買了兩條大魚,由於煮了之後沙土味重,無法下嚥,問園丁要不要,園丁高興的接受,還送我小蕃薯。當時在省訓團的宿舍中,不論菜販、魚販都是一早就來叫賣,連早餐的醬菜也有賣,不用上市場去買菜。
本來我們住房住得滿意,長官來看卻說:為何講師和工人同住?還讓另一個小課員有很好的住房?於是幫我們換了房子,那裡更是漂亮了,是有庭院的房子。在新地方的鄰居,教育水準就比較高,還有農業試驗所的人,後來張伯伯到學校任教時,彼此都還有往來,可以安排小孩的教育問題。
我們在台灣的第二個住處是羅斯福路三段204號,就是今天耕莘文教院的右側,東方出版社也在附近,周伯伯上班很方便。在這裡居住時,對街有周姓人家,可能是光復初期早就來到臺灣的人,他們在住處前簷擺了菜攤,我媽媽去買菜,用家鄉話問菜價,周老太太很高興碰到老鄉。由於兩個老人家感情極好,於是我也常到周家走動,周老太太很多不向子女說的話都會向我說。周家次子被共產黨殺了,長子在省建設廳工作,娶臺灣人為妻,丈人是教體育的,人也很好。周老太太的臺灣媳婦人不錯,就是負擔大,得同時照顧婆婆、小叔、兩位小姑,難免犯嘀咕,而這媳婦又是生性比較節儉──有時候,周老太太和我母親打麻將,會叫人買麵回來吃,媳婦看了不高興。我們後來要搬到永和,周老太太擔心我們會不常去看她,我就答應她至少一個月去看她一次。
我母親是我來臺灣後,一封、兩封、連封信催來的,我弟弟也同來,但又回到大陸去了。我們家在江北是大族,方圓八百里內的窮苦人家有難,只要對我們家開口,沒有不從的。共產黨到我們家鄉之後,母親被關了,後來是曾受過我們家恩惠的人放她出來的。我到臺灣後很擔心母親的遭遇,因為她從四十歲就茹素,但是脾氣不好,我怕她受罪,還好接她來到臺灣。
二、在臺灣遇見婦產科
我在年輕時常為月經所苦,來到臺灣症狀不改,就想開刀治療。那時月經常是三、四週就來,來之前和之後都痛苦不已,整個人簡直沒法做事,人枯瘦,臉色蒼白。最早到臺大醫院去看病,但第二次去的時候醫院竟然找不到我的X光片,我想這堂堂的教學醫院怎會如此?所以我對臺大醫院無法信任,只好另覓高明。張伯伯在學校打聽結果,一個學教官的妻子告知,臺北醫院的徐千田很有名,過去常被日本人找去開刀。我第一次去看徐千田,徐醫生說我要養好胃病才能繼續治療。
不知經過多久,大概幾個月吧,我養好胃病,再去就診,就決定要開刀。開刀過程裡需要麻酔,麻酔師來時,我以為是換人來開刀,因此躺在床上大聲喊說要徐醫師開刀。護士小姐笑笑說,徐醫師已在消毒準備了。麻酔後,徐醫師用夾子夾我肉,問我還痛嗎?我說痛。醫師說,我不是真痛,而是「知道」痛,他問我平常是否喝酒,我說有喝一些,徐醫師就笑我說是「海量」,日後巡房看到我就直稱是「海量哦」;他很幽默,愛開玩笑。後來徐醫師問我開刀時是否要完全不知道,我說好。結果,他給我鼻頭聞個東西,我整個人就沒有知覺了。開刀後,徐醫師向張伯伯說,一週內可以出院,但不一定會懷孕哦。他怕我們有太高的期待。
開刀回家快一週了,傷口仍隱隱作痛,回診才知原來是手術時仍用日本時代的外科手術線,因為這時已經是1947年底了,隔的時間太久,使用後引起發炎。護士小姐向我說,得重開傷口,取出線來,我嚇得簡直要哭出來。後來,徐醫師用簡單的方法,以藥粉抹傷口就好了。另外一個和我使用同樣手術線的人就慘了,後來住院還生褥瘡,經歷很大的折磨。
傷口痊癒後,有一段時期我一直想吐,於是又到醫院看病,醫師看後向我恭喜懷孕了。懷孕時,孕吐很很厲害。快臨盆時,剛好張伯伯陪一位立法委員到日本,因該立委腸癌開刀需要日語翻譯。我到醫院待產,結果遲遲沒陣痛,在徐醫師下班後才開始陣痛,接生的女醫師沒有經驗,嬰兒臍帶纏住脖子,口中有異物,她不知道用夾子夾出異物,讓小孩子哭出聲音來就好了。因此孩子生出來就沒了。後來醫院中的護士們都說,「啊,是個可愛的女嬰」。隔壁床的病友也說,她了解我內心的痛苦,雖然白天裡我和大家有說有笑的。是啊,如果張伯伯在,不管怎樣他一定會把徐醫師硬拉來替我接生。這女嬰沒有福氣吧。到了晚上,我聽到有別的嬰兒哭聲傳來,內心很痛。後來那女醫師都不敢見我,我出院時,另一個醫師還送我一個紅包,我不拿,他一定要塞給我。別人都是出院時送紅包給醫師的。
張伯伯對治療我的婦女病很用心,他又愛小孩。在小哥哥和妹妹之後,我們又有三個小孩,但都沒有保住。我懷孕很辛苦,得安胎,安胎後我就可以如常的洗衣、做家事。但徐醫師說,沒有要吐的感覺不好,後來的小孩可能都安胎安壞了。再後來,張伯伯學校的女老師介紹我服避孕藥,我就沒再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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