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聽聞某文化評論者自況：讀書是一種shopping，不必特意按照計畫而行，往往遇到什麼就讀什麼，讀什麼都有感懷。旨哉斯言，每每看他忘形地談起自己又巧遇什麼有趣的書，書中內容精釆在哪裡等等，那充滿光環的神釆，真令人羨慕讀書單純之樂。
我輩雖不是大師，但也偶有這樣的經驗。今日隨手翻閱陳慧劍《杜魚庵學佛荒史》(東大，1990年12月)，一整日都浸淫在這位著名的居士文人的自傳中。從博客來網路書店查詢，發現這本書雖僅出版15年，但可能已絕版。其實我手上會有這本書，也是因為意外在三民書局折扣書堆中尋獲。想來這本厚達700餘頁的書，在書肆是有點寂寞吧。
2001年陳慧劍過世，曾因緣際會與蘭參加他的告別式，轉眼已四年。1960年代以後的文藝青年，大概都讀過陳慧劍寫的《弘一大師傳》，可能還另外讀了《寒山子研究》，雖然對書本的內容記憶不深，但許多人都自覺是陳慧劍的讀者，我們也是用這種心情，去了他的告別式，以追思這位素昩平生的作家。
殘存了年輕時的回憶，現在讀他的自傳，會驚訝他的文字竟是那麼魯直、那麼感情澎湃，沒有想像中修佛居士的平靜。也或許正因為他這般坦然真誠，所以往往作品能引人入勝，令人讀之不忍釋卷。書中所收〈荒島殘僧錄〉，寫他的皈依師父──舟山群島中小島上靜觀禪寺的唯美師，有小說似的筆法，應該是與《弘一大師傳》有類似的戲劇張力，但因為傳主是荒島僧人，不若弘一大師聞名，所以這篇文章傳述者似不多。
其實陳慧劍也自省過自己的激情吧？在「杜魚庵荒史紀年」民國七十九年的記事他提及：「學佛已四十年，狂心未歇，妄念紛繁，瞋心未息，淨念未純…」，但他也同時體悟到：「昨日之失，焉知非今日之得耶？」(P99)似乎也認為在高低起伏中，修行的進境才會產生。
夜裡反芻這本書，其中教我感觸尤深的，是一隻「陳貓」的往事，為此還打了電話向遠方的蘭轉述。
陳家養了三年的貓，搬家後出走，流浪年餘，最後不明去向，這是陳慧劍在紀年裡的簡述。他的日記裡，對於貓兒離家後的情形，斷斷續續記錄下來，把貓主人的熱情、深情，以至後來的絕望，都如實地保留下來。
離家後的貓因無食無庇，狀至狼狽，出沒垃圾箱與車底，在陋巷徘徊，皮毛邋遢、消瘦不堪，教舊主人不忍，因此不時到街頭叫喚送飯。某日見到貓兒出現，尾巴已被夾斷，唯靠外皮連綴，尾部成為血肉淋漓的骨鞭，令人驚心動魄。雨夜，陳慧劍在家寫日記，思及未為貓兒送飯，盤桓的是「陳貓失望矣！」的念頭。
過了一個多禮拜，舊主人終於忍不住，設計了一條「長口袋」，到街頭喚食，趁貓不備，把牠納入袋中，貓兒三度吼叫欲脫逃，都被主人制住。押解到家，一放出口袋，形同驚弓之鳥，登上冷氣機頂躲藏。主人痛心寫下：「余等愛之如子，彼竟不知；擒之回家，冀其久住安樂窩，彼竟認余『欲謀殺之煮湯而後快』，殊無理性也。」筋疲力竭的主人對此貓之不識好人心，氣憤不已，不禁罵道「混蛋」！
這種狀態持續不到一日，貓在屋中野性大發，不住叫嚷，「如喪考妣」，發炎的尾巴奇臭，圍著人轉，一不小心推開門，便施施然逃走，主人叫喚，「頭也不回」。這一天，陳慧劍寫好《寒山子研究》的序文，讀到這裡，我想，以後我聽到寒山子名字時，一定會聯想起陳貓的故事。
兩個月後舊主人又在街頭發現牠，一路叫名，「猶如呼喚子女」，但貓傲然坐在遠處牆上，「視余如無物」，對於誘食毫不動心，「冷漠之狀，令人齒寒」。陳慧劍終於在放下食物後，「任其腐臭而去」。這是他的日記裡最後一次記陳貓。陳貓本來還是陳家的貓，但自此之後是陳跡一般的貓了吧？
這是一隻選擇野性的呼喚的貓的故事，傑克倫敦作品中曾對狗回歸自然抱以同情，不同的是，陳慧劍的文字裡，充分顯露一個老主人對於動物無知、無情的傷痛。
我們與家中的貓相處已年餘了，對於貓的倨傲也常有體會。但覺和牠最好的對應，是相互尊重。貓有貓的世界，正如人有人的世界一般，兩邊有交集，也更有相異的空間。對貓主人而言，這是最難學會的功課吧，因為人的體型有太多優勢，又是一個食物供給者，因此往往誤以為可掌握牠的所有一切，卻不時會在牠的抵抗裡挨打受教。
會不會有朝一日，我們的貓如陳貓般因為環境的變遷而離去？誰又敢說不可能呢？讓貓喪失信賴感，正像與老友因為誤會而生嫌隙，這時，就不能怪對方為何親切不再了，因為不管情是否已了，終究緣已盡了。陳貓如此，人又哪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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