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朋友迎上來,伸出熱情的雙手。這裡是圓環附近百年老店「王有記茶行」二樓,木板地面上正舉行一場關於台灣記憶的聚會。戶外寒流橫行,七十年的古屋內卻溫暖熱鬧。桌上已擺了熱茶與美食,來了文化界的名嘴,現場有布袋戲表演,作家豪爽隨興高歌。這可不是你容易遇上的事,你像遠足的小孩一般開懷。
下樓參觀茶葉加工精製設備,聽老闆介紹這棟舊撿茶樓的歷史。你突然想起,三年多前,和逍遙遊的朋友來過這裡呢。未改裝時,不像今日明亮新穎,不是藝文空間,可是屋裡格局、茶產業的古物以及主人的大方好客,都一直沒變。
你從茶行旁朝陽公園出來,全身暖呼呼地,反芻著「小日子文化」的可口美味。就要回家了嗎?這裡是圓環呢。除了百年茶行的貿易史外,附近的大稻埕是老台北的記憶中樞,屬於你小我的回憶,也不斷在心頭蠢動。
一、老大橋
車子沿著重慶北路走,不知不覺間來到民權西路口大橋頭。你仰頭看著橋身,想起橋下是許多工人討生活的地方。這裡也是你們家的源頭,民國38年(1949)父母親新婚後,曾在這一帶住了十多年;早期父親的製衣廠也在這裡。
你出生在這裡,未足月就睡在媽媽的懷裡,被三輪車載著,遷到了橋那一頭,成長、受教育,二十多年間,頻繁往返「兩岸」,糊里糊塗地消磨盡青春歲月。直到有一天,你移居到台北市的南方。
橋頭繁忙的車水馬龍,令你感到巨大的壓迫。雖然它早就名為大橋,可是經過幾次的擴建,你這時才體會到它是一座龐大的橋。
很難想像,曾經有一段時日,你很喜歡從台北這一頭徒步上橋,從不趕時間。一接近橋頭,眼前就出現一家義肢矯正院的招牌,過了店家,一邊步上橋旁的行人階梯,一邊可以窺看旁邊一棟棟兩三層樓建築,透過窗口,居民的生活一覽無遺。然後沿橋走過堤防,行經淡水河上,可以在橋中央摸摸台北縣市界碑,再慢慢下到三重。日後橋下沙洲一天天變大,河水一日黑過一日,散步不再那麼吸引人了。有一晚,你做了惡夢,看到自己在河裡污泥中掙扎沈淪。
二、綠色建築
你在大橋下迴轉,來到延平北路。往前騎一小段,一棟綠色的建築出現了。你把車停在騎樓,過街站在對面仔細端詳。
這棟四層樓的綠色建築,雖然還不到搖搖欲墬的地步,但像已被棄置許久,玻璃窗草率地縱橫貼上膠布,沒有任何人居住的跡象,看來毫無生氣。或許因為過於荒蕪,警察局竟然已在門口設了監視錄影機。建築物上的招牌已經斑駁,但仍十分清晰地寫著:「大橋內科精神科」。鐵門拉下了,污損的門面像是把歲月塵封、隔絕起來。
但你閉起眼,這棟樓房內部的情景就躍然出現:一樓入門是掛號空間,等候用的長椅前,曾有一個舞蹈症的女孩在這裡停不下她的雙腳。掛號台很小,有一名護士在工作,有時先生娘也在裡面,笑臉迎人。〔實在想不起護士的長相,或許除了先生娘之外,根本沒有什麼護士?〕
診間不大,老醫師嚴肅的臉容浮現在眼前。他長得像帝俄時期的貴族,說準確點,就像契柯夫一般,身子是瘦的,但讀書人精神的眼光從鏡片中射過來。他坐在診桌前,手邊一大片書架擺放厚重的外文書籍(現在想來那必是德文書),頸上掛著聽診器,安靜地診查、傾聽,很少說話。診間裡,除了病人和家屬濃濁的呼吸聲外,靜到只有後院的人工流泉嘩嘩響著。偶爾老醫師一出口,每一句話都像聖旨般,很自然地令人尊崇地依循。
三十年後,你在台北高等學校畢業生名錄中發現老醫師的名字,他和愛讀書的老總統同樣都是名校出身。想像他年少時戴著尊貴的高校帽,衣領上別著代表科學的「S」符號,那付斯文的眼鏡,應該是當年就已掛在鼻樑上吧。
先生娘卻完全是另一種人。她髮型時髦,十指修剪整齊並塗上指甲油,穿著亮麗衣著,總是灑著陽光似的笑,輕鬆地慰問與招呼,偶爾在診間協助包藥。她那麼善於交際與言談,年幼但多疑的你竟猜想這是不是一個妾,或是醫師從歡場把她娶回來。這真是荒謬的揣想,你也該為自己的不敬抱歉,畢竟先生娘實在是很親切、體貼啊!
診間後面有一座迷你林園,裝飾著假山與泉水。從後院可以步上階梯,走到二樓病房。病床數屈指可數,住院的人很少──幾乎沒看過什麼人。母親生病時,曾在那裡停留過。那時候,你偷偷爬上三樓醫師住家,首次發現富裕人家是怎樣的情景──地毯、鋼琴、沙發、穩重大方的家具,一切就像電視上演的。自知是另一個世界的闖入者,不合於禮數規矩,邊張望著,你內心也卜卜跳著,害怕中不敢久望。至於四樓的樣子?你根本忘了有四樓。〔也或許根本有兩層樓是作為病房或治療用?你孤疑而不確定了……〕
那是一個醫師出診的年代,在最困難的時刻,老醫師會被請過橋,提著一隻扁扁的黑色皮包,穿著西裝外套,來到你們狹小的家中,抓住病人,為她打一劑,讓人回到寧靜的世界。醫師總像是有神奇的力量,穩重如磐石,幾乎等於是安定的代表,可以在片刻間,使喧鬧歸於平靜。
在醫院已日漸企業化的時代,這棟綠色建築裡的醫師和先生娘,他們對病人和家屬的照顧與體諒,真使人懷念啊。
無論如何,再見了,這棟佈滿塵埃的屋子。
三、富裕與文明
母校太平國小的正面就在旁邊。1971年到1974年間,你曾每日通勤過大橋來就學。當時,沒人跟你說過它的歷史:成立於1898年,明星學校,1922年定下「太平」之名,許多名人是畢業生。啊,方才在王有記茶行高歌「杯底不可飼金魚」的莊永明,也是這所學校的校友吧。
它是你第二所小學,給你的第一項震撼教育,是它代表著台北的富裕與文明。你們可以上乾淨的廁所,不像過去的學校,因為馬桶不足,你們會急到在廁所門外磁磚地上蹲下去……。第二項教育是它有自然實驗課,你們在校舍屋頂認養了一塊地,種起一些記不起來名字的植物。而它竟然已有游泳池,老師帶領你們一群小蘿蔔頭學習游泳。它另有課外活動,你們一班班被帶到附近第一劇場看平劇。
據說雕刻名家黃土水校友在這裡短暫任教過,甚至留下一個鎮校之寶──少女胸像,雖然沒觀察到這這件寶物,但這絕對符合你對這裡的藝術回憶。快樂啊,你第一次被視為(也是這一輩子唯一一次吧,哈)有點繪畫才華。你的畫作在全班面前展示,一張是貓坐在塑膠拼成的方塊地板上,除了貓臉,你仔細地一塊塊畫出那空間與層次感,每一片都不放過。另一張是大拜拜宴客圖,八開的圖畫紙,你畫了幾十桌食物與客人,還有走道間捧菜的阿桑,暖呼呼的桔色調。此外有一幅畫角度是從山上俯望,把這個城市的一切變成小小點的樣子;你給它的題名是「望鄉」。
但你最喜歡的不是課堂,而是校園。每日上課前,你們拿了竹掃把掃草叢與樹葉,你發現又大、又肥、又豔麗的毛蟲。你喜歡把自己掛在二樓窗口,拿著抹布擦玻璃,高高在上,世界在腳下。
你在這個學校急速發育成長,爾後數十年的身高與體重,在五、六年級時幾乎已完全定型。曾有一個老師,在課後輔導裡,把他齷齪的手放到你的胸部。
四、日本人與中國人
戰前太平國小經過幾次改制,校名及功能都有變化,其中以太平公學校的時間維持最久,也以此最聞名。日本裕仁太子1923年來台,曾經選擇這裡做為落腳處,其原因是學校早在1911年就有了自來水,硬體設施領先諸多學校,這在殖民地學校是無上光榮。他來台後兩年,在12月25日,就登基變成昭和天皇。當時太平公學校專收男生,早自1917年起,就有所謂「男太平,女蓬萊」之說。直到戰後的1956年,太平才開始招收女生,這也是你能入校的遠因了。
但現在步入校園,你發現經過時間的洗禮,日本時代的氣息幾乎都已消逝無蹤、杳不可尋。代之而起的,是無處不在的強人象徵。
庭園後矗立的新校舍建於民國70年(1981),外牆迎向天際立起了兩行大字:「做一個活活潑潑的好學生」、「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橫批是蔣中正題的「禮義廉恥」。這個巨幅橫額,也在對街的永樂國小門口出現。樓下穿堂,孫文的「忠孝」二大字迎面而來。未入穿堂前,辜老溫婉清秀的書法比較文人氣味,但也難脫時代的政治味:右聯是「太上德高心執教勤由小學」,左聯是「平和風溥行昭忠愛奉三民」。辜老是日治時期的校友,在題字中以三民主義為宣揚重點,這幅對聯可能也寫於新建物落成的民國70年吧?行過穿堂,新校舍面對操場的這一片牆上掛有四個大字:「知行合一」,這是崇敬陽明哲學的領袖的時代教誨吧。校園司令台邊,左右護法似的立有兩座銅像:「天下為公」的孫文、「永懷領袖」的蔣中正。在今天看來,這些都可以算是歷史遺蹟了。
初級教育是國民教育的基礎,在這個場所,語文自是兵家必爭。二十世紀初,這裡曾是台灣總督府台北國語傳習所的起點,培養日本殖民臺灣統治的公務員、通譯;戰後,校園裡也留下另一種國語運動大老何容的名字,他在太平建校70週年,也就是民國56年(1967)時,在學校的三面型石碑上題字「為國作人」、「造育英才」。後者是一處很有時代味的景點,把學校的簡史都刻上了。你對它感到興趣,花了很多時間審視這塊石碑。
五、讀書樂
走入教室區,你發現大江東去浪淘盡,時間的魔術是驚人的。百年校慶(1997年)時落成的人工跑道,才過了7年多,已像卸妝的婦人般令人不忍卒睹。也難怪,當年風光啟用的跑道,白紙黑字寫著保固期5年,5年只是百年的歷史的一小部分,5年後怎麼辦?在已呈現歲月的跑道上,沒人回答這個問題。
揮別這所學校時,你覺得它還是很可愛的,尤其門口的銅像是那麼不典型──一個標幟讀書樂的孩子。
幼時的毛蟲不見了,樹少了很多,但樹叢間有水牛及駱駝,似乎象徵這裡的孩子還有很長遠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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