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上路
我提著Kai妹妹和她的籃子,坐了四個小時的車到小鎮來。前一日,才在台北的一個公開場合宣讀一篇短文,那費力的爭辯似乎還殘留在夢中,與兩年多來的努力掙扎,同樣都只令我無限困惑。一個迷惘的人,沒有智慧的人,如何能以自己的不智播下正確無誤的種子?如何能以清晰的思路引領他人進入理念的世界?我豈是走在一條合理的道路上?
在嚴肅的會場看到一位春風一般的長輩,她的微風吹撫過每個聽到她的聲和見到她的臉的人。我摸摸自己緊繃的肌肉,自慚形穢,也開始學習微笑。小時候老友說過,看我午睡時都皺著眉。過去的我早消逝了,老友見面時也不會再對我提起這種小事,但其實到現在,我自知皺眉的習慣還沒改掉,醒來常驚覺臉皮僵硬疲累。從小就一直這樣豎著每條神經生活,彷若隨時武裝的戰士。別和自己過不去,柔軟些吧。
終於上路了,除了Kai妹妹──一隻大貓的重量,之外,好像再也沒有什麼負累。不再去想什麼短文,沒有朝九晚五的班要趕,沒有什麼非我不可的事要完成。無可無不可地,我上路了。
在車上Kai妹妹很乖。從大約六個月開始,她就常這樣長途坐車往返,現在她一歲兩個月了。她知道自己有兩個家:一個家有前後陽台可以跑,有植物可以啃,屋子裡很多張椅子腳可以躲,衣櫃打開時,可以到裡頭睡覺,有一些靠牆擺著的畫,畫框後的空間是她的私人天地。另一個家有一個還不到天花板的大櫃子,妹妹喜歡跳上去,居高臨下休息,也可以在那不受干擾的空間安眠;還有一張大床,床上的大空間和床下的角落,都是妹妹喜歡的所在。最好的地方是推開陽台門,隔著大片草坪,遙望高山,無所阻隔的空間中,不時有飛鳥在頭上盤桓,也傳來陣陣蟲鳴。妹妹在地上打了滾,吃吃陽台的塵土,安適中彎起前腳靜坐,把頭伸出欄杆,焦距無限遠。她專注地聽著四方的聲音,不時興奮地發出企求獵物的低鳴。
現在我們正從一個家要到另一個家去。行車中,我一隻手扶著走道間妹妹的籃子提柄,防止它因緊急剎車而撞到前方。另一手,打開書本,阿姜 查的教誨流入我的腦海。
二、如其本然
有人問阿姜 查:語言重要嗎?如何和許多外國籍的弟子溝通?他反問:家裡有牛、狗、雞的人會說牛、狗、雞的話嗎?「對師父而言,語言文字事實上並不那麼重要」。Kai妹妹大概會同意阿姜 查的看法。我看她一眼,她從籃子的縫隙裡,對我意味深長地喵了一聲。
書裡阿姜 查弟子所說的「如其本然」,這句話像會場那位長輩一樣,帶來一陣春風輕撫過我的心。「我們一生當中所置身其中的感官世界,它就是如此。…事物來了去了改變了,沒有任何事物是完全牢固得讓你可以依靠。感官的領域也只是能量、變化和移動,都只是流動。感官的意識也都只是如其本然」。「一個覺悟者的心是柔軟而善順一切的;而愚痴的人啊,他的心卻死執不放」。
車過朝馬,我猜像它會像上回來時一樣,先到快官,過芬園,再到草屯,經國姓,到柑仔林的小道…。沒有,沒有,沒有。我驚訝地發現,它竟直接到草屯,也沒轉入小路。原來,上回是特例,因為旅客的需求,所以特意經過。而我執取那段記憶,以為它就是必然…。覺知事實是這麼平常,我平靜地看著這一段路程。大約兩週前,我曾連續兩日,從埔里騎車到草屯,早去晚回,穿越那公路,那隧道,那白色枯溪上的橋,經過觀光草莓園、檳榔群樹下,看到檳榔西施、賣鋼管雞的招牌,蔗園、稻田,遠山近樹美不勝收,我以為自己對這一條路已很熟悉。但此刻陽光下的它,卻是那麼新奇、陌生,路邊的山水人事都像第一次流過我的眼前。
我瞇著眼看著窗外,感覺它們的流動。阿姜 查的弟子說,五陰熾盛也是一種苦。過分執取色、受、想、行、識,依附在對形體、感受、分別、習性的造作上,不了解沒有一項是堅固穩定、恆久或由任何不變的自體組成,那會是苦。「為了明白這個事實,你必須慢下來,仔細地觀察你自己。繼續觀察下去,你將會看出現象本身,只是不間斷的一種流動,沒有實質的物質存在,都只是不停地移動;而如果你試著去執著、抓取或排拒它,必然帶來挫折和沮喪」。
今天我坐在旅客前頭單人座,因為腳下放不進Kai妹妹的提籃,所以把她擺在走道,讓她正面朝著駕駛座的大窗,這使她第一次可以全程地看到車子行過的路。有幾次我低頭從提籃的右邊條狀縫隙看她,發現她正張大眼睛觀察。她感覺我在看她,就側頭對我喵一聲。之後她繼續轉頭向前,看著那綿延無窮盡的公路。
但我知道這段路終會結束的,這一部車子一定會到達終點,這也是我們上車的原因。這麼簡單的道理,卻很難用來思惟自己的一生。我會老?會病?會──那使人一向懼於提起的大失敗──死?很難相信;不能相信;即使可能,那也必是很久很久才會發生的吧。到今天,還常有人說我是娃娃臉,我不會顯老的。可是,可是為什麼我開始需要染髮?為什麼我揹不了重物了?為什麼我的皮膚乾燥而多皺紋?為什麼我體力變差了?為什麼…
三、照顧你我
坐車時特別感到時間不經用,在車上空間是受限了,能做的只有讀一本不太厚重的書,或是看看窗外風景。車速快時,路況差時,只能看窗外。如果陽光太烈,窗簾一定要拉下,那就連風景也沒了。往往下了車,一天的體力也用到了極限,疲累而無法靜心再做什麼。
而不坐車時,我又做了什麼?過去四十多年,去了多少地方,今天還能清楚記得的卻並不多,也似乎沒留下什麼值得掛齒的事。多半時間我不在行旅上,其實也沒有所謂做了什麼吧。好些年是坐在辦公室的一個角落,再之前是在校園,但沒有一日不都是迷迷糊糊的,一直感到有什麼大問題沒能解決。我曾覺得榮耀得意,曾覺得失敗挫辱,更多時候是憤世嫉俗,覺得生氣、傷痛、不自由。但此刻一切都變得遙遠了。激情與哀痛,都像一陣風一般,像眼前的景物一樣,輕輕地移動過去。
「我們稱呼的『我』只是世俗的需要和習慣上的稱謂;我們出生時沒有帶來名字。之後某人給我們取了個名字,叫了一段時間,我們開始認為那就是一個東西叫做『我和我的』真的存在。然後我們感覺我們必須終其一生照顧好它。」
有知覺地守護這個「我」,似乎是從大學開始,那陣子才了解做人都有責任要負,而這種認識,或許源於開始被迫自籌學費,自怨自艾地教家教,感到生活巨大的壓力。可能要比那更晚,我才發現原來衣服要常洗才會乾淨!吃過飯要洗碗!地要掃要拖!被單要取下來漿洗!被子需要曬!連馬桶也要刷!這麼多費事的生活每天等著我們,這些發現真令我大吃一驚。到中年回想那一切,才知道自己是在多麼輕鬆的童年裡長大,而不是一直以為的,因為媽媽長年的生病而受苦。
「我」的成長,其實平凡普通,像每個人一樣,都各有獨特性,但本質又只是一個每餐要吃飽、每日要睡好的普通人,愛聽好話,怕別人不喜歡自己。小時候在眾多孩子裡不會出色,靜靜的,像個沒脾氣的女孩,本質是彆扭、害羞、內向,對世界充滿困惑。在不受注目的環境裡成長,沒有人給我重大的期望,因為他們和我自己一樣,都不認為這個女孩有什麼特別。
但養了Kai妹妹之後,才知道包括自己在內,每一個平常的生命都非常可貴,每一隻在街上遇到的貓狗,也都像她一般可愛了。雖然她是我的良伴,但也可以由別人來陪我,就像別人也可以和她共處一樣。不過碰巧,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了,相互依賴。Wei2把她帶來,從一個長條紙盒取出她時,她張大眼,無邪地看已然世故的我們。那一刻,奇妙的因緣發生了。
「願我自己一切安好,願其他有情也一切安好。」「樂,意思是一切都美好。它是週遍身心的一種寧靜和幸福的感覺。它使得心安祥、專注而鎮定,給定提供了一個堅固的基礎。」
不過,阿姜 查有一次問他的弟子:為什麼你們老是和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挑水呢?你應該和你不喜歡的人一起挑水才對!
我想起達賴喇嘛的話:「當你過度強調朋友時,也會過度強調敵人。…我們替他們貼上身分和綽號的標籤,最後還一再練習對朋友的渴求,以及對敵人的仇恨。這樣做有什麼價值?沒有。只是花費過多的精力關注這一生膚淺的事務,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中遺忘了深度。」
四、又如何
「無論我們有了什麼經驗,它們都會改變,都會結束,都將逝去。」
今年(2004)過年前後,買了一幅奚淞的版畫「大出離」,是佛陀捨離一切、出家修道,在河邊斷髮的場景,畫中那遠方的朝日強烈地吸引了我的目光。不是一種對異國風味的好奇,而是其中的清明令我嚮往。我把這幅圖靠在辦公室中目光所及的正前方,在我最後的上班時刻裡,它常常讓我由混亂沮喪失意的情緒中安靜下來。沒有什麼可以令你困頓的人或事,除非是你頑固地執守一個放不下的東西,那也才真正是你受苦的原因。
當我學業告一段落,開始正式投入工作時,曾因為朋友的介紹,到一所專科學校兼任歷史課程。在教學的空檔,常和其他通識中心老師有閒聊的機會,甚至在課後應邀到其中一位年長的老師家拜訪過。他是政大前身政工幹校畢業,可以算是我們的老學長,但大約六十餘歲了,在眾多年輕老師中,以其高齡十分突出。當時我還不滿三十,對我而言,實在完全無法了解:為什麼有人要在這種理當安享餘年的時刻,到這個普通的學校教書,賺取那筆我看來非常微薄的待遇。我不可能唐突地發問,因此並沒有得到解答。但他有一回很令我意外地指著我說:「鄭老師總是那麼神氣樣!」這話真使我吃驚羞愧,因為我一向自以為是個內斂含蓄的人,然而內裡卻其實是淺薄的自以為是,自大而粗俗,竟至到無法隱藏的地步,完完全全外顯出來,獨有自己不知。
轉眼十五年過去了。同樣居住在新店,有交通工具代步的話,只有十分鐘的距離,但自從我沒到那所學校兼課後,我和那位老老師自然也斷了往來。算算時間,他如今已年近八十,是否平安呢?有時路過他習於轉車的檳榔路公車站,我會想起他戴著毛呢帽、穿著西裝、手提一只黑色皮包的老紳士身影。
年輕時,曾是那麼神氣而自信(或許到今天還是如此可笑的習氣而猶不自知)。口說不為名、不為利,做的卻沒有一件不是為自己。一直在忙碌不息中,總是不斷計畫想要成就什麼。別人好意問我明天的計畫時,我說了一個,他們說,啊,我們這個年紀我再也不敢去投入那個考驗了…。其實他們不知道,我的那個所謂計畫不實施也無妨了,因為我已看到它終究只是一條實體的路,而我的心在走的卻是一條看不見的路。我期望能像佛陀一般,自在地在河邊斷髮,親近朝陽。
阿姜 查說,「有時候,人們非常親近佛法,就像螞蟻爬滿了芒果的外皮,他們卻從來沒有真正地嚐到果汁的滋味。」他的弟子補充說,「智慧是觀察生命和詢問正確問題的能力。我們正在運用思惟,將心導入正途。」
五、覺知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會這麼笨呢?許多佛經上都可以看到答案…『成為』就是痛苦的同義詞──只要你想成為任何事物,必然帶來痛苦。」
我和Kai妹妹終於抵達了目的地,進到一個小房間中。此刻她安適地圍成一圈,在大床上沉沉入睡。事實上在寫這篇書摘的過程中,我們的抵達已倏忽數日。她安靜地承受這種空間轉換的勞苦,只能在我們的陪伴中,到陽台呼吸、聽聞、眼看那令她欣喜的大自然。我知道,終有一日,我必須放她走進原野草叢,讓她自在地過自己的生活。
重新進入另一段落時,我們又回到另一個家了。這裡陰濕寒冷的氣候,讓我穿上厚重的衣物,Kai妹妹也躲進她的畫框後天地安眠。生活持續輪轉,我也開始平常的作息。
阿姜 查的書在行旅間沒有帶在手邊,但我讀到宮本武藏《五輪書》裡一段清純開朗的話,像是智者所提醒的覺知般使人反芻:「心境要保持開闊率直,既不緊張也不懈怠,不要偏向任何一邊;心境要平和,舒緩而動。這樣即使是它只動了短短一瞬間,也能吟味動之未終。」或許連咀嚼也不必了,新的一日開始了。
◎阿姜 查的弟子們合著、法觀法師 翻譯,《如實之道》,淨心文教基金會,200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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