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04月21日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60421000813-260115
我想說的是，寫作是我所能握有最即興的救贖，最無償的療癒，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愛會傷害我，恨會撕裂我，食物致我以肥胖，現實陷我於疲勞，寫作是最無害的罣礙、最甘心的障孽，自己與自己的永恆輪迴，一朝證成，即得涅槃。彷若再度對鏡，指認對象不再是扭曲陌異，而是久別重逢。
但文學聖殿如此倨傲，規則繁複，暗角無光，不留神便迷途，作品要求更敏銳的讀者，讀者要求更偉大的作家，最後一齊抱著墜入池中糾結成魚鰍，池底是積澱千年的語言與詞藻，意象與象徵，美與惡，苦與更苦。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夢想是詩，令我輩顛倒，唇乾舌燥，心跳神馳。
先救了自己，才有氣力在眾生不曉的時刻，輕輕伸手扶起某個人，像一枝蓮托住一隻無常的沉舟。是故我相信文學，在這恐怖現世，我能相信的也僅止文學。在傑出的心靈和雋美文字面前，我胸中滿溢燒沸的野心而幾乎跪倒，眼前彷彿萬頃金燦沙漠，險巇夢魅。寫作者的自尊太乾淨心事太纖細，像忍耐百萬年的漫長時光終於綻放鋒芒的水晶，寫至顛狂神馳處寧願粉身，頃刻間靈光充體，似佛似魔。
碩三時，只賸下論文和兩學分現代文學課。每週一或兩日，走上山朝紅磚樓瓦而去。山區午後悄無聲息，水銀般日光瀝穿了鳳凰樹的枝枒，澆下幾分金色的熱。到了教室前過門不入，先去旁邊四樓天台抽菸。香水或髮膠引來蜜蜂，繞著頭髮像帶刺的逗點。
課堂上，敬愛的老師對我們說：人活著，是為了追求更高的東西。
說這話時，他雙目炯炯而神色寧肅。語畢咧嘴一笑，現出老文化人的一點淘氣。鳳凰花遍開的時日，紅磚樓中他身影高大、聲量如鐘，講至激動處唾沫隨話音散灑，使晴晝放雨；眼底燃放彼時代裡英雄煙火，使白日灼灼。
後來我去他家看望，那雙眼睛依舊焰光爍動、神色嚴肅，曉我以認真寫字，認真生活。
最好的時候，連光也掂得出重量。那是我年少歲月裡罕然美麗時光，從日常的困窘、家人的糾纏和反覆自我懷疑的闇井深處，淘來的一點黃金時代。
為了償還這世界偶然贈予我的極盛大美好，所以必須寫作。這是我的回答。謹以這篇紀錄獻給尉天驄老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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