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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7-25 03:13:01| 人氣1,597| 回應2 | 上一篇 | 下一篇

告別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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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年的時候,我發生了一場比輕微還要嚴重一點的車禍,在一個晴朗無雲的美好早晨,用跳舞的方式走路,去什麼地方現在已經忘記,但在雙腳開叉最接近剪刀形狀的時候,啪!的一聲,我飛起來(保持剪刀腳),就像天外飛來一個巴掌(而且是巨大的巴掌),我整個人黏在最近的那一根電線桿上。

  傷勢並沒有大礙,沒有大礙即意指並沒有不治,有人在醫治我,當然最先必須有人從電線桿將我拔下來,我黏得太緊了,據地方新聞報導:「傷者是以一種接近口香糖的狀態依附在電線桿,救護人員拆卸的行為則類似拔蘿蔔。」接下來我就以一種木乃伊式的紗布裝躺在病床上,右腿灌進石膏然後吊起,眼睛是唯一外露的器官,從那一天開始接受大家的參觀。

  「必須吃青蛙。」某日白袍醫生站在病床前邊做紀錄邊說話。我的母親晚間便端來一碗清澈的湯,湯裡的那個東西因為剁切緣故,已經拼不出形體,但當我的湯匙用一種漁網的方式進湯去打撈,撈到一隻張開的腳。

  「這是什麼?」我詫異地問。

  「青蛙。」

  真是太平靜的回答,完全沒有音調高低起伏的問題,我想我母親的意思是,要我像吞一顆白菜那樣將它整個吞下。比方某種顏色的東西拿來進食就十分奇怪,世界上沒有藍色的菜,青蛙也不是適合日常取用的,但我想像中的市場捕蛙人仍舊每天出現,戴大頂草帽,背束口袋,袋子裡總是有東西在跑,而且發出啃咬麻布袋的鼓譟。捕蛙人在市場裡左顧右盼尋覓一個非常良好的位置,捕蛙人坐下來,捕蛙人袋口鬆開倒出來全是青蛙跳得好高,捕蛙人坐下來,挑市場塑膠棚子漏洞的位置坐下來,光從那個漏洞漏下來,捕蛙人和光一起坐下來。

  這樣一種職業為何長久存在我終於明白,木乃伊大展從開始到結束都餵養以青蛙,我的母親甚至研發各種烹調方法,油炸青蛙、清蒸青蛙、酥烤青蛙、青蛙下蛋(魚目混珠式煮法),最簡便的青蛙清湯則是每日湯食,我躺在床上長達三個月的沒用歲月,所作過最有用的一件事就是成為捕蛙人的衣食父母。

  三個月後拆卸紗布,白袍醫生詢問我:

  「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扭動手指的關節,盡可能誠實地回答:

「我感覺它們是牙籤般的存在。」

  「這樣很好,」他居然這麼說,我驚訝地看著他。「表示正在恢復。」他給我看那份報導:「這是三個月前的你。」照片上的我是以無尾熊抱尤加利樹的姿勢抱住電線桿。他把我從頭到腳看一遍,臉上十分得意地說:「這則是三個月後的你。」

  因為這個告別的方式,我離開醫院時有一度以為自己是已經完全被修復的玩具。母親幫我提非常多的行李,還有一條大棉被,棉被畫滿漩渦狀太陽的圖案,我抱著它,我們到路口搭乘公車,她問我同一個問題:

  「覺得怎麼樣?」

  「應該是有很多牙籤正在運作。」我回答同樣的話,但她非常快活地笑出聲:

  「那很好,表示你正在恢復。」真是不可思議。

  九九年的時候,我曾經發生骨折,住院長達十二星期,據說是用口香糖的方式黏在電線桿然後被人刨起,並且接受某報社善意報導與拍照,其間舉辦木乃伊個展,並聽從醫生告誡不斷進食青蛙湯,十二星期後因於櫃檯填寫姓名地址而順利出院。所有人都在對我說:「那很好,你正在恢復。」

  我使用左腳牙籤與右腳牙籤交叉並行的方式踩踏人行道,穿越斑馬線,盡量不同手同腳,十二星期前的那一天是萬事美好的夏天,光線讓街道有豎立起來跳舞的樣子,電線桿就是火圈的一種,我邊跳邊走路。十二星期後的這一天是萬事美好的秋天,秋天的老虎躺在馬路上喬裝斑馬,街道是黃色的,我沒有跌倒。

  但是,在那個百貨公司的人形櫥窗前,我停下腳步,沒有看櫥窗裡的東西,我注視著那一大片落地的玻璃。我和玻璃裡的那個東西隔著一條圈圈太陽大棉被。

母親回頭問我是不是想要買這個,我說不是。

  玻璃櫥窗裡有一個人型模特兒,玻璃鏡面上有一個光影斑駁的我。

  所有的尷尬一定是從那一刻開始,就像積木的底部被抽掉了一塊,我在那一刻明顯感覺到組成骨骼的那206支牙籤有一根被抽取。我聽到身體裡面嘩啦嘩啦骨架垮掉的聲音。我拔腿開始跑,母親在後面(提著我們肥胖的行李)追趕我。

  回到租來的寓所我翻遍每個角落所有的鏡子。

「沒有對稱。」最後在馬桶淺薄的水漥裡看見自己。

  「什麼?」母親從廚房探出頭。她已經燃燒爐火。

  油鍋裡的肥油滋滋地響著,像有一場雨正在走過,鰹魚於鍋底游泳,這是萬事美好某個秋天午後,我的母親攜帶一大型皮箱與大型的我(以及我碩大且用作隔離的漩渦圈圈太陽大棉被),從久居的醫院搭乘公車,我們回到我們的寓所。

  「沒有對稱。」我大聲說。

  「很快就可以開始晚餐,今天你被允許吃魚。」母親的聲音也在油鍋裡跳舞。她顯然聽不見我的每一個字。我們的聲音一起被油炸了。

  當晚是十二星期以來首度撤銷青蛙食物的一日,我想捕蛙人大概會感到稍稍的失落,但幸好鰹魚本身是甜的。

  「噁。」我皺眉吐舌頭。

  「我想我有點兒遺忘作菜的方法。」她又吃了一口。我沒有阻止她。

  事實上她的廚齡並沒有比我的年紀大,我的父親在九六年以前是十分偉大的白色高腳帽廚師,我的母親因為這一點在某種方面完全沒有成長,她的任務是扮演飯來張口的四十歲巨嬰即可。

  九六年的大年初一我的母親做了生平第一道炒蛋,因為除夕父親的猝死,她一邊哭泣一邊揮舞鍋鏟,炒蛋出現在早餐桌上是以黑色不明塊狀物的方式,我瞪著那個東西有八秒,母親則繼續坐在她的位置上抽慉著肩膀,然後用力使鼻涕擤出(如雷貫耳式)。基於哭聲的逼迫我夾起一塊黑色塊狀物。

  「是甜的。」九六年的炒蛋和九九年的鰹魚上輩子可能認識。

 

  我的車禍使母親變成蛙類烹調專家,對此感到困擾的並不只有我,我的母親非常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用鬆掉的聲音說:

  「炒蛋和煎魚飛走了。」

  是的,飛走了,翅膀的方式飛走了。我覺得很遺憾,雖然那些東西原本一點也不可口,但總比不停進食青蛙來得好很多,沒有一個家庭是以蛙類當作主食的,我的意思是,那些青蛙烹調的東西都非常美味,我發現我母親的潛力在這裡完全被開發,她從來不會錯誤地使任一道青蛙菜餚錯誤地被調味,辣子青蛙丁就是十分道地的一種辣,香煎青蛙也從來沒有以糖代鹽而成為噁心的甜,據母親的說法,「是一種類似按鈕被啟動後的自動化。」我沒有聽錯,她說自動化,她對於烹飪這件事有一天居然使用「自動化」這種名詞。這一切從那條出院後的甜鰹魚開始,我們都領悟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關於未來的餐桌上不可能再有下一條作為母親廚藝練習而努力裝出熟透狀態的鰹魚了,母親恍然大悟她作為一個廚房工作者的價值完全能夠在青蛙上被證實,我開始了我出院後額外的復健,我持續吃青蛙。

 

 

 

  母親十分愉悅。我是說自我出院以來。

  父親死後遺留的廚具現在被母親全數使用,而且發揮得淋漓盡致。她穿戴白色高腳廚師帽,仔細閱讀食譜,在筆記本上寫滿密密麻麻的字(比方鹽的份量與卡路里的換算),那些黑色墨點分布的文字,如果沒有注意察視,極可能會誤解為因過度用功烹調而不小心打翻的黑色芝麻,雖然這並非完全不可能,我的母親開始定期參與社區烹飪課。

  「但我對青蛙以外的東西沒辦法。」她邊埋頭在食譜裡邊說。

  「沒有任何社區烹飪課程會教導如何使青蛙美味。」社區烹飪的成品不外櫻桃蛋糕、核酥月餅,以及中式佛跳牆。參與課程的女士多半抱持成功料理一場美好午茶或者精緻晚宴的預期而來,「沒有人會希望午茶的餐桌上出現被鍋鏟煎扁的青蛙,那樣太不美。」我盡可能誠實。

  我對進食青蛙這件事並沒有太大的意見,雖然食用之初我的確常常抱著肚子衝進廁所,捏著鼻子邊說好臭邊下痢般地奮力排泄,兩腿夾擠肛門噗一聲,那種味道大概是全世界沼澤的總合,我覺得那個瞬間如果有人在我的背後喊出類似豬太郎的可笑名詞,我肯定會回頭。

但是,蛙食排泄物本身卻也呈現出一種綠色的光澤,讓人看起來感覺十分幸福的那種綠色,接近青蘋果,但當然絕對不會是青蘋果,青蘋果的綠如果會發散幸福的光輝,也肯定是一種膚淺的幸福,蛙食糞便的綠色不屬於那種淺薄的綠色,更正確地說,是那種會讓人就著馬桶邊緣蹲下來觀賞的美好顏色。

醫院的十二星期已經使我的胃袋逐漸與青蛙相容,直腸也非常通暢,甚至有吸收太快的傾向。所以過不久就沒有使我困擾。我那個時候比較在意出院後的另外一件事。

  早晨刷牙的時候看見鏡子裡口含泡沫的自己,牙刷在嘴裡亂竄的方式非常類似電鑽。我烏烏喔喔地說:

  「我覺得我不同了。」

  「你說什麼?」母親則在晨間洗髮後的吹風機聲裡答應著我。

  我咕嚕咕嚕漱掉泡沫大聲說:

  「你不覺得我有一點不同?」

  「那是一定的。」她的手指在吹風機的熱風裡撥弄頭髮,十分愉悅:「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被黏在電線桿上而後順利地摘下。」

  「我不是指這個。」我捏捏自己的臉頰:「你不覺得鼻樑有一點不對?比較歪,當然,十分可能僅是我的想像,不過,其實嘴角本來也應該沒有這麼張揚,或許我過分關注了,而顴骨呢,顴骨的高度實在太奇怪,我看起來太像斯德哥爾摩人。」

  母親關掉吹風機走過來拍拍我的頭。

  「這完全不影響你下樓幫我買一罐醬油。」她坐進早晨的沙發,攤開晨間報,整個人夾進去沙發與報紙的中間。

  然而鏡子並不會說謊話,洗臉的時候,剔牙的時候,經過鏡面櫥窗的時候,我隱隱察覺那裡面有某種奇怪的不滿,而且指向我。

  「沒有對稱。」我試圖以皮尺的方式自頭而下一分為二去測量對摺後的我有沒有兩邊等長,每一次測量的數據都不太相同,而數據與數據彼此都沒有很靠近。

  「難道這個身體每天都不是同一個?」

  缺席三個月使我用光這學期所有的病假,學校裡的老師告訴我:

  「你已經沒有任何假數可以再申請。」他認為這樣很好,青春期的孩子任務無他惟二,即填寫試卷與專心長大。

  我仍舊維持車禍之前單調無聊的中學生活,與母親同住租來舊式公寓的五樓,晨間六點二十五慣例性被大樓巷口某汽車防盜鈴聲自睡夢中鏟起,上學以及工作,一切多麼平淡無聊,當然進食青蛙這件事如果也可以算是一點點小小的改變,那麼我願意說我與從前有那麼一點不同。九九年的秋天,當我返回學校生活時,我曾經非常認真地提問身邊的人:

  「我有什麼改變嗎?」

  「沒有,沒有。」所有人都搖著頭:「你復原得非常好,我說真的。」

  母親覺得這個問題一點意義也沒有,她總是在沉悶無聊的雨天午後邊揮蒼蠅拍邊提起,並且從未更改其中內容:

  「你比較應該關心的是初經未潮這樣的事,又或者學業每日排行榜。同年齡的孩子們不會同時擁有全校倒數第八名與沒有月經這兩件事。」她咬了一口煎餅,眼睛停留在一隻停滯桌面的蒼蠅上,喃喃地說:

「或許智慧與月經有關。」

我想以上兩件事都未被她實際留心過,這不過是拿來否定某事的某些內容,只要我目前未達成的都能被充數,當然,比方遲到的初經,或者漫不經心的課業。

 

  窗外的雨水在這種無事可做的午後有一種奇怪的氣味,那種味道的來源極類似某種液體澆灌泥土後地面特有的頻率,接近呼吸,或者說亦接近某種自然定律。

我突然想起那個捕蛙人,因為某些因素(接近自然定律),我們的家現在不需要米飯了。我們的主食就是那些蛙,我曾經強烈懷疑賣青蛙給母親的那個男人從業以來是否遇見過這麼富有持續性的買賣。一個持續性購買青蛙的女人難道不會令人覺得可疑嗎?

 

 

 

  我的父親於九六年的開端過世,據說死於心肌梗塞之類的疾病,父親工作總是穿著整潔白袍廚師裝,他死後的身軀也完全由一群白袍人士從事料理,白袍醫師,白袍法師,白袍葬儀人員,白袍的我,白袍的母親。在九五年的末端九六年的初始,整個世界僅有一種顏色被認可,類似某種詭計,所有人都以白色的方式著裝出席了,白色是某種遊戲規則,我的母親可能是最投入的那一個,她一直到儀式結束之後都沒有脫卸那些白色,她拿起鍋鏟換上父親的白色廚袍,烹調炒蛋與鰹魚。儘管它們大多數以不明物體現身餐桌。

  「焦了。」我皺起眉頭。餐盤裡有一條長條燒灼物,根據母親的說法,

  「它是培根。」

  燒焦的食物有一種逼臨鼻腔末梢的苦味,非常感官一類的苦,母親端上這些焦黑菜餚時卻常常充滿愉悅的微笑,而且多半使用這種微笑面對我全部的抱怨。

  「太難吃了。」終於在某日面對被全自動烤土司機烤黑的果醬土司我毫不客氣地批評:

  「不是把土司放進去就好嗎?時間一到它們就會自動跳起來,這是連山頂洞人都會的技術啊。」

  「我知道了。」她說:「下次不會隨喜好任意調整烘烤時間。」臉部看上去卻非常喜悅。那一天的早餐裡我突然明白一件事。那就是關於焦黑的食物在舌齒之間早已失去作為一種食物的資格,裡面的苦味都不是來自食物的本身,而是烹調者本人私自的寄託。

 

  我的中學生活開始於叫做父親的那個人從這世界完全消失後的第一個夏天,母親的廚藝經歷多時仍未見長進,她每天都跟荷包蛋說話,比較慘一點的早晨還必須跟土司道歉,我問過那些黑黑一團的物體到底是什麼,但是每天的解答都不一樣,火腿!(火腿舉手!)香腸!(香腸舉手!)鵝肝!(鵝肝滾下小餐桌!),簡直可以舉辦猜燈謎。我和我的母親在餐桌下朝不同方向動物般地爬行,肝呢?找到肝了嗎?我們在廚房的地板各據一端大聲呼喊哎唷我的肝喔,有一天我非常不耐煩地把書包摔在餐桌上,瓷盤連同食物好像地震帶上的建築物般原地往上跳一下,砰砰幾聲後又回歸地表,她突然安靜下來。

她睜大眼睛用食指抵住雙唇,對我說:噓──,然後蹲下去,她找到那塊肝了,我覺得這時候背景應該放煙火,她背對著我扭開洗手台的水龍頭嘩啦嘩啦開始清洗那塊肝,廚房裡除了水流那種軟性聲調其餘一點雜音也沒有,我充分感覺到這個快要可以擰出水的水流廚房和剛剛猛烈被我憤怒摔砸的廚房完全不是同一個,我一直在看她的背,而且很想走上前去問她怎麼可以洗那麼久?但是顯然我不能。

我們被釘在這狹窄廚房的兩端了,我們不許動。水流到底是什麼時候停止的,我一點記憶也沒有。我只記得她最後把那塊鵝肝丟進垃圾桶,啪!一聲,廚房垃圾桶的各式動物屍骨,立刻就被啪!一聲蓋上蓋子貶謫進地獄。從那一天開始,我每日上學便偷取壁櫥罐子裡一張百元鈔票去換取午餐便當,母親也非常計劃性地迴避我的偷竊,我們隔著一扇門,她讓我順利偷取她放置於壁櫥罐子裡的百元鈔票,我讓她替我準備每日需要攜帶的黑色塊狀物便當,。十二歲起父親即經常性告誡我關於營養的重要。

  「聽,」他的耳朵貼在我的背脊上,「骨骼在冒芽呢。」

  他煮食魚骨清湯給予我大量的鈣質,他堅稱我每日都有變化。

  但顯然他來不及了解我。

我每日盡量穿著整潔,使裙擺與上衣盡量沒有皺摺,清理頭髮,而且盡力於維持髮線涇渭分明的工作上,背藍色帆布書包,進去圍牆裡。圍牆裡的每一個身體都會發出喀滋喀滋的聲音,每一個軀幹好像都可以聽見有一些什麼正在伸展,我非常擔心那些東西最後會不會戳破身體而整個冒出來,就是類似煞車太快以致公車司機衝破擋風玻璃,但顯然我的擔心很多餘,所有人都十分平安。至少看起來能夠與他們的身體和平相處。我趴在桌上,教室第一排的桌上,綠色黑板在短近的視野裡對我攤開,像一片綠色橫臥的草原,我感覺那個一頭栽進草原裡的動物就是我本人,我的身體裡面全然的靜止,我沒有聲音。

 

有一天我在放學的途中遇見一個身高和我差不多的女孩,穿著整潔,背藍色帆布書包,髮線和我一樣中間偏左,而且夾著太陽圖案的髮夾。

我跟蹤著她。事實上我並不是明顯地在跟蹤著她,因為我們之間還夾著一隻黃白花紋的大貓咪,我們變成一組三人隊伍,我們穿越斑馬線。

同身高女孩彎進小巷弄,那是極為美好幽深的九六年小巷弄,光在窄窄的天空瞇成一條直線,優雅的像一隻貓的眼睛,九六年的小巷弄上空必定有一隻偷看的貓,牠巨大的身體往下俯瞰巷弄裡的我們,同身高女孩與貓與我都被牠瞇著眼睛偷窺了,牠知道我們各自的去向。

同身高女孩推門進去巷弄尾部的小屋中,隊伍嘎然而止,黃白貓在九六年的巷弄中跳上那戶人家的屋頂,非常輕巧地穿進陽台的玻璃窗裡,我站在那戶人家的門口,從門牆鏤空的玫瑰花窗裡,看見屋裡的同身高女孩。

同身高女孩回頭了,這次我看得非常清楚,同身高女孩的面貌與輪廓,印章一樣地打進我的腦中,她離開了我們的隊伍以後長得完全不像我。

但是,我要說的是屋裡的另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始終以背面對我,褐色毛衣,家庭式拖鞋,地中海型禿頭,以及不太優美的短小四肢,同身高女孩一直從書包裡拿出書本對著他朗誦,我聽見她在念里爾克的詩,我看見那男人在點頭,我聽見他笑,他的笑聲有一種奇妙的節奏,那讓我直覺想到驟雨或者油鍋熱炸物,他的聲音在舌頭上跳著舞。

她為一首詩朗誦了結尾,那是里爾克的『孤獨者』:

 

「 最遠還有一張臉孔是石頭做成,

甘於承受其內部的重量。

而悄然使之毀滅的遠方

卻強迫它日趨神聖。 」

 

男人回頭了,玫瑰花窗裡的男人回頭了,他看著我,他的眼睛直直地注視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看見我,但我可以確定的是我真正看見他了。

那個有著褐色毛衣,家庭式拖鞋,地中海型禿頭,以及不太優美的短小四肢的男人,他的臉孔極像極像我九六年以前的父親。

我掩住嘴巴,倒退幾步,開始跑了起來,在九六年的小巷弄裡我開始跑了起來,光線已經消失了,夜晚完全來臨,巷子上空的那隻貓咪眼睛也已經不見,我相信那隻巨貓已經到別處去了。

那是九六年的尾端發生的一件事。

我開始在電線桿上看見我高腳廚師帽的爸爸。

 

 

 

  拼圖的方式我在九九年被進行重組。

這樣的話是不能被聽見的,骨科醫生肯定覺得我太不禮貌,當然也並不是食指指住鼻子的字正腔圓式:喂!你這孩子沒禮貌。骨科醫生笑容裡的機械性讓他本人不太可能出現以上情緒性反應,作為一種骨科醫生是極苦悶的,事實上身為醫生這件事基本上就十分違反人性,直腸肛門科的醫生會對他老婆的屁股抱有任何期待嗎?又或者根本就只是眾多屁股中比較開花的一個,相較於專門接生的那一類醫生對於交配的意義在於抵達生產,骨科醫生的苦悶似乎可以比較微不足道,但並不能說完全沒有。

「我把你整個拆掉,再整個拼回去了喔。」他說。「真是太無聊了,沒有規則之外的骨骼出現嗎?」因為骨架的正確而被埋怨,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事。 

因此九九年的那個夏天午後,他站在我的木乃伊病床前,用原子筆在懸吊的右腿上寫字,他說:「必須吃青蛙。」我開始懷疑長達三個月的青蛙饍食完全是某人無聊日子裡隨口說出的玩笑。

  而且影響他人生涯規劃甚鉅。

  「或許我們可以試著進食白米飯。」出院後的某日餐桌上我說。

  母親停下筷子,非常為難:「對於白米飯這個東西,正在腦袋裡逐漸流失。」

  「嗯,這麼說吧,」她說:「與其說是遺忘烹調這種技術性的東西,倒不如可以說是比較接近遺忘那個東西和我的關係。」

  「你是指舌頭或者其他任何器官都無法和白米飯建立關係這回事嗎?」

  「可以這麼說。」她點點頭。

  九九年的車禍以後我不再邀請同學或者親密朋友等類人士到家裡吃飯,關於一張擺滿青蛙的餐桌我實在不太有自信。這並非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在這之前,作為一個平淡無聊中學學生,走在路上是面目模糊協會的一員,就算突然跌倒也很快會被大家忘掉,只有總統之類的人物連拇指疼痛這種事都會被寫進歷史,真的要說有什麼特別,頂多只能以「個頭矮小發育遲緩且沒有月經之十五歲少女」名銜冠之。但這也並不代表完全沒有不同。

  我回到醫院尋找被我娛樂式加諸苦悶想像的骨科醫生,在那個寬敞並且光亮潔白的看診室,他面帶微笑(機械式)詢問:

  「你覺得什麼地方不同?」

  我想了一下,說:「鼻子。」

  「應該是從鼻子開始的,以鼻子為圓心,圓規畫出來的臉部並不是等量的圓形,眼睛的分布也十分奇怪,嘴唇原本應該沒有那麼上面,總之我覺得位置都錯了,這個問題不僅僅是臉部的,身體的骨頭也是如此,還有縫合的問題。」我說:「沒有紗布讓我非常沒有安全感。」

  骨科醫生在那架活動看診床上把我翻過來又翻過去,像我的母親用鍋鏟對待過的每一條鰹魚,他替我拍攝許多X光片圖,把我送進一個很像太空艙的儀器裡,經過嚴密的掃射,我像一個工廠裡的鳳梨罐頭那樣被輸送出來。

  「一切完好。」他宣佈。

  我非常沮喪地離開醫院,在醫院附近的炸雞店吃了六份2號餐,第六份的時候,櫃檯裡穿麥當勞叔叔裝的店員抬頭看著我,說:

  「你確定嗎?」

  我用力的點頭,說:「這是實驗。」

  我吃掉六個麥香堡,喝掉五杯可樂,第六杯送給遊樂球堆裡的小孩,然後開始不停咀嚼薯條。

  

牙齒開始感覺酸痛時,我起身倒掉整桌的紙盒與餐巾,我離開東區,我開始去尋找下一個醫院。

  「我很確定我的牙齒痛。」牙醫部門裡的探照燈下,我的嘴巴被鉗子撬開,嘴巴裡的肉在那種顏色的強光下,應該就是這診所掛在牆壁口腔照片那種魚鰓般的紅。我常常在等候拔牙的時候觀看那些照片,那些照片上的肉應該就是人脫掉皮膚後所剩下肉塊的真實原貌。一種鮮豔的紅色,緊黏在白色齒牙上的鮮豔紅色,鰹魚魚鰓般的鮮豔紅色。

  現在肉體的一部份攤開在牙醫台上了。戴口罩的醫生用許多小型發光的鐵器把我的嘴巴翻過來又翻過去,他簡直像挖洞,這種不禮貌的行為居然因為一個場所的正確而被雙方接受了,我對我自己極限中的彈性感到不可思議。

  「我想是神經疲勞的緣故。」他的嘴巴在口罩後面蠕動著發出聲音。

  「你確定你最近沒有咬任何的硬物?或者長時間咀嚼一種東西?」

  我離開那家醫院,前往下一家,那一個下午我都在不停前往下一家,每一家的醫生都用一種放鞭炮的聲音對我說:

  「你很好。」

  「或者你走了太多路。」

  我解釋著三個月前的那一場車禍,我解釋我是如何地被撞飛然後黏上電線桿,我是如何被摘下然後送醫急救,接下來的十二星期我如何被紗布裝扮成木乃伊,更糟糕的是我覺得那個裝扮比較適合我,沒有紗布讓我非常沒有安全感。我說。

 

  傍晚的時候我感覺疲倦,鞋底磨出膠鬚,而且變得好髒好醜,我走了很多路,而且髮線歪曲,我無法忍受我的髮線歪曲。我現在要回家。

 

 

 

  九六年的小巷弄後來就消失了。我再也找不到同樣的入口。

  再也集合不到那支相同的三人隊伍,我,貓,與同身高女孩。

  一種道路是為一種特定團隊而開啟,團隊的隊員沒有集合之前,道路便不可能被開啟。我遺失了貓與同身高女孩,我遺失了這團隊中的另外兩人,所以我遺失了九六年的小巷弄。以及小巷弄裡的地中海禿頭男子。

  但是我常常在上學途中遇見電線桿上的高腳帽父親,他坐在頂端搖晃他長腿毛的腳掌,他整個人是奇妙的半透明狀,他穿白袍廚師裝,他的一手拿著揮舞的鍋鏟。

我覺得非常害怕,每一次都快步跑過那些電線桿,有一次我在電線桿下跌了一跤,趕快爬起來繼續往前跑,我聽見身後烏鴉般的大笑。

  

有一次我在電線桿下的垃圾子母車裡傾倒我母親為我做的黑色不明塊狀物便當(我每天傾倒它們,再用一百元去購買新的便當),我忽然感覺陰涼,抬起頭,我的父親像一片雲那樣地在電線桿的上頭遮蔽我。

  「你就要看不到我了。」他說。那是他第一次發聲,也是他的最後一次,自此我再也沒有看見電線桿上以半透明狀態存在的父親。

  直到九九年的那一場車禍。

  我的父親出現在我黏上那根電線桿的頂端,像他死後偶爾對我顯現的那幾次一樣,他用雲的方式遮蔽我,接著雲梯就來了。我順利昏厥。醒來以後則是以蛙當主食的世界。

 

 

 

  在經過一整天的精密儀器掃描後,我回到與母親租賃的五樓小公寓時,門口除了母親的香水鑲鑽高跟鞋,還平躺著一雙稀爛又髒汙的All Star帆布鞋,我脫掉我的鞋子,將它放置在那雙鞋子的旁邊,我推開門。

  屋子裡有一種出乎意料的奇妙清潔感,被某種牌子的洗潔精充分刷洗過的晶亮與潔白,那種氣味充滿著一種陌生疏離的好聞,我退出門外,低頭看那雙來路不明的稀爛帆布鞋。有一瞬間我真的以為我進錯了房門。

  「你在做什麼啊?」母親在屋裡說。「快來吃飯吧。」

  我吸了一口氣然後走進去,昏黃燈泡下的餐桌,除了母親,還有一個男子。

  男子的臉孔看不清楚,但從輪廓知道臉頰可能多肉,頭髮應該稀疏,並且擁有並不優美的短小四肢。

 

  九九年的我與九六年巷弄的男子。

 

  母親招手叫我靠近,我關上門,走近餐桌,拉開椅子坐下來,在橘子色的燈光下,我看清楚他了,那個對坐的男人,並不是那一年我見過的地中海型禿頭男子。

  這一晚的晚餐非常奇怪地撤銷了青蛙的菜餚,餐盤裡是久違的辣子雞丁,紅燒鰹魚,冒煙的紫菜蛋花湯,以及我不知名的青色炒蔬菜。

  母親遞給我一碗白米飯,手勢非常自然,我驚訝地接過並且看著她,她開始埋頭進她自己的飯碗。

  我面前的兩人拼命在划飯,用一種馬拉松選手的方式拼命在划飯,他們甚至連頭也沒有抬,他們的髮旋朝著我不停地蠕動,他們的臉頰鼓起凹陷鼓起凹陷那種極有韻律感的地殼式抽動,整個廚房完全塞滿咀嚼聲,那種齒輪鞭策齒輪的巨大咀嚼聲,我感覺自己連同這個空間一起被啃咬。

  「媽。」喀!我的聲音煞住他們的運動。

  兩個人的飯碗咚一聲掉落在桌面,兩個人都停止了進食。

  母親將口裡的所有食物完全吞嚥(我看見那團東西滑過她食道時往下墜落的軌跡,那一瞬間她彷彿有喉結),她看著我。

  

「我們要結婚了。」她說。

  

  All Star鞋男人吞嚥他口中的食物,隔著那些正常的菜餚,對我伸出手。

  「你好。」他說。

  「他是賣我青蛙的那個人。」母親說。

 

  母親的這句話提醒我青蛙果真在這個家的廚房裡存在過,因為只要有一頓正常的晚餐便會使牠的存在遭到極大的質疑,辣子雞丁的顏色多麼好看,鰹魚也不是焦黑的狀況,這些菜色甚至使我懷疑那個廚房白痴的母親到底有沒有真正存在過,何況是她曾經熱衷的那些各色青蛙菜餚。

  我想起我大量進食青蛙的十二星期,我的九九年車禍,我的沒用歲月唯一有用之事,我伸出手,在冒煙的蛋花湯上頭,握住了那隻手,我說:

  「我是你未曾謀面的什麼吧。」

  然後我站起來,感覺胃裡一陣翻騰絞痛,我衝進廁所趴在馬桶上大口大口地嘔吐,吐出來的東西全是那種接近幸福光澤的青綠色,我的嘔吐聲幾乎覆沒了整間廁所。

  馬桶裡的水嘩啦嘩啦吃掉全部的嘔吐物後,我在洗手台的鏡子裡看見了自己的臉孔。這個時候我的身體裡有一股熱氣往下衝。

 

  母親在門外敲著門問你還好嗎?我大聲說沒事。

  我換下紅色的褲子,扭開水龍頭清洗它,然後更換新的底褲,以及某種特定的防護措施。

  這一天終於來臨。

 

 

 

  九九年的這件事情非常地隱密,和電線桿上的父親一樣地隱密,為了避免他們如同食物被太早地消化,我必須把他們封進瓶子裡,做一點守口如瓶的工作。

  日曆一直在被撕走,而且現在到底是幾年了呢?我現在比那時候長大了一點點,骨骼有時候也發出那種在同齡孩子們身上聽到的喀滋喀滋的聲響,我有時候會期待它們就這樣一直不要停地長下去,長到可以把皮膚撐破的長度,那麼我會更容易忘記我本來的樣子。我無法阻止它們。

  但我每次在超級市場的大拍賣期間購買大量衛生棉,把它們囤積在房間衣櫥的角落裡,然後每個月向母親報備獨自前往市立醫院的婦產科,拿回一些紅色的藥丸,再把它們按三餐丟掉。母親到現在偶爾會擔心一下她的女兒一直沒有生理期,表現出煩惱的皺紋,她的女兒就安慰她沒關係,現在的外科手術只要輕輕一刀就能召喚出另外一個人。我依靠這個謊言去保有一個已經消失的東西。

台長: Cami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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鹼性人
當時在圖書館的書刊區一本一本尋找這期的幼獅,
發現了以後跑去了影印區,
一頁一頁拍啦拍啦地印出來。

荒謬極了的故事,
但我還是不敢吃青蛙的人。
2010-07-25 12:46:09
版主回應
我吃了很多喔在六歲那年摔斷了手。
媽媽說吃青蛙的話就會好,
所以身體的某部份也因此是青蛙了。

其實是好久前的東西了。
你還留存著真不可思議啊。
幾次搬家我都差點弄丟。幸好它都有跟上來。夢遊隊伍式。
2010-07-25 15:05:41
冬瓜戰士
我讀高三的時候學校有訂幼獅,當時看不懂但覺得有莫名共鳴,為了這篇文章,當時我把雜誌拿回家了,現在還躺在花蓮老家的書櫥中珍藏。
2014-01-09 20:44:16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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