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以前,我住在媽媽肚子裏的水床。一九八八年九月三日,「卡喳」一 聲,醫生理性地把連繫著我和媽媽的臍帶剪斷。自此,我和媽媽不再是連在一體,是分開獨立的兩個人。
搖籃上的我,看到一張熟識的咀臉,時常走來摸著我的頭兒,給我吃,給我喝,給我玩。我奇怪她為何每次都總是笑咪咪的離去,我感覺到她的笑容是由心而發的,我很想去追問,為什麼她看著一個這樣的我的反應是這樣的奇怪,可惜我連坐起來也不懂,手只能在她背後不停地揮舞。這個她,是十七年前的媽媽。
後來,能奔、能走、能跳的我,不知道是否與她近距離接觸,竟發現她面上原來有很多一道一道的皺紋,面色黑而蒼然,雙目無神,面上總是在說著苦,昔日的笑容不見了,就算有的,都已很假。是一切都變了,還是以前的我有眼花呢?這個她,是現在的媽媽。
很記得幼稚園高班的時候,爸爸和媽媽便分開了。雖然那時的我年紀很小,但這件事以後,對我和媽媽的影響很深遠,所以我很記得。爸爸剛與媽媽分開,媽媽才驚覺自己已有了兩個月的新孕。不幸的是,後來這肚裏的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流產了。一個女人面對著婚姻失敗,肚裏骨肉死亡,外世界的骨肉要供養,一個家要供養,真的十分徬徨,她深受打擊。但又無人可讓她傾訴,可讓她求助,她只得生出一對牛角尖,鑽出一個病來,就是精神病。那時,我不懂她的壓力,因為我還很小。
雖然媽媽得了此病,不肯承認,也不看醫生,但起初的時候,只是間中自言自語,獨自發笑,我都不以為然,只是感覺鬼奇怪而已。媽媽很努力工作,朝九晚五,回來還得做家務,看她明明拖著疲累不堪的身軀打掃,面上有數得清的皺紋,但我都無動於衷,因為那時我還小。
很記得小學時候,每次學校舉辦的親子嘉年華會,我必定是形單隻影的,就連我的畢業禮她也沒有出席。我心裏的感覺是酸溜溜的,像一滴陳年釀製的醋滴中心窩,酸中有點澀。心中都不禁暗暗埋怨,為何媽媽總是這麼忙,總是不理會我?但這些都只在心裏說了就算,小孩子總是善忘,到了第二天便忘記了。
相信每個人小孩的時候,總是很聽媽媽的話;一但升上中學後,踏入反叛期,人就是要如剛學懂會飛的鳥,自以為是,震翅離巢,去闖外面的世界。最後,可能要跌個片體鱗傷後,才知道家的溫暖。中二、中三時的我,就是如此的一隻無知小鳥,胸有熱血,想飛那裏,便飛那裏,以為那叫做自由。母燕子在巢中並不好受,終日擔驚受怕,不是被別人恐嚇,正是被自己的骨肉嚇破膽,擔心牠們在外會否受到傷害。
中二時的我,已經早出晚歸。放學後,不做功課,總和其他同學嬉嬉鬧鬧到九、十時才回到家。家中的媽媽,獨個兒擔心,獨個兒吃下一啖啖冷了的飯。有的週末,我留在朋友家中過夜,只一個電話通知媽媽,還未聽到批不批準,便掛了線。自此,電話便無人接聽,第二朝回到家裏,看到媽媽竟睡在梳化上,不是太安睡,一開闡門便吵醒了她。我還得只說句:「真苯,怎麼不回房睡。」明知道她是擔心,但總是認為那是多餘的。到後來情豆初開,開始拍拖,眼中更是只得自己和他的世界,總是想爭取很多很多二人相聚的時間。媽媽發覺早出晚歸,又有男孩子的電話,心裏起了壞疑,終於被她在街上撞破。媽媽把我一切的罪狀,不聽話、荒廢學業、早出晚歸,這一切都歸咎於他的造成。其實這一切都是我跟媽媽的溝通不足而促成的,最後成了我倆的一道牆。
媽媽不知道有這道牆,她看見我在前面,很想衝過來,然而卻撞得片體鱗傷。這樣,她的病情又惡化了,她的行為比以前天失了分串。她開始時常到學校裏找我,找老師,什至找校長。她又曾在學校門口等我吃午飯,等我放學。這些這些,對於當時以為長大了的我,認為她這樣做簡直是要在校長、老師、同學面前丟我的面子。我跟她一起出外的時候,碰到了朋友的家長,她又喜歡問那些莫名奇妙的問題,例如:「你班上的同學都移民了,為何你不移民呢?」、「我想自己做生意,不如你跟我合夥吧!」、「世界很亂呢!你還不快逃?」……別人聽見了,總是莫名奇妙,那時我恨不得快點離開。我就是討厭她帶給我的麻煩,討厭她混亂的思緒,討厭她總是丟我的面子。
病情惡化的她,可能令工作效率低了,老闆也發現她的病情,最終加入失業大軍。幾年來,她找到的都是兼職,但我知道她也很辛苦。不單是工作辛苦,而是經濟壓力,女兒的不聽話,她彷似失去支柱,無所靠依,再努力也不知為誰。後來,她更失去了工作,什至不找工作了。每天,在家裏就是對我嘮嘮叨叨,我一回家,她便問:「要不要吃什麼?」我明明答了「不用」,她總是愛煮這煮那,浪費了那些食物。她又會不時發起病來,扔了你重要的東西,氣得你血直沖上腦。就是如此,我跟她的那道牆愈來愈厚,漸漸看不見對方。
距離,令我們之間的爭執愈來愈多。蔦然發現,媽媽一道一道的皺紋,再也數不清了。日子是幫兇,真正的兇手是我。每次爭執,要她擔心,都刻在她的臉上,是活生生的證據。正直少年的我,聲勢夠,氣量足,總以為聲大道理在,每次也喊得鄰舍震耳欲聾,像要告訴鄰舍自己才是對,媽媽是有病不懂事的。其實,漸漸地,我也發覺不好意思,不敢面對鄰居的見光,因為那有孩子天天跟媽媽吵,那有孩子大罵媽媽、頂撞媽媽的。即使有,那些也是不孝順的孩子。我從親戚們的口中,也聽得出他們認為我不愛媽媽的語氣。他們說的總是三字經,「要愛她,遷就她」這些經訓,很刺耳。特別是「要愛她」這一句,難道我真的不愛媽媽嗎?
可能很多人的眼中,我是個不孝順,不聽話的女兒,生下來只懂氣媽媽、頂撞她。但是他們真的了解我對媽媽的那份情嗎?小時候的抱怨,我想誰人也會有,每個小孩子總想自己的媽媽能陪伴自己多一點。但誰又知道我心裏已經記念著可媽媽的辛勞。每天放工回來,拖著疲憊的身軀做家務,像是上輩子欠了我的債,今世還也還不清。整天的工作,再加上她本身的病愛胡思亂想,其實是給她的精神造成很大壓力的,一天的休息時間不夠,第二天又拖著疲乏的身軀服役,日復日,年復年,機器會壞,人也會熬不住的。所以,酸溜溜的心裏,其實認為媽媽是很棒的,獨力養了我和這個家,這樣想著,也就不會怪她了。
每次的爭執,雖然我中氣十足,誰又明瞭其實我的心也不好過?每次吵鬧完,偷偷看見媽媽在哭,她的眼淚是把刀子插進我的心裏。我自己也躲在房裏哭,淚珠一滴一滴地下,至澎湃的湧流,每一串都是流著對母親的愛和恨。對母親的愛是天生的,那一份血濃於水的感情,誰人也逃不過。至於對母親的恨,其實不是恨,也是愛的一種。別人說「恨一個人,其實也是因為愛」,這句話正好形容我的心情。每個人總也希望自己的母親能夠照顧自己。無疑,媽媽的收入仍能維持著我們兩口子的生活。但我要的不是生活上的照顧,而是心靈上的照顧。隨著媽媽病情惡化,我和她連日常生活的溝通也出現問題,更遑論是對她傾訴心事了。我恨自己沒有一個可以引導我心靈的媽媽,但其實這個恨又是恨自己。因為無論如何,媽媽的愛也是偉大的,她把她的一生都獻了給我。我將對她的恨轉化成對自己的恨,恨自己不明白她的愛,又恨是自己的所作所為使她的病情惡化,只是自己不想承認而己。其實,我也愛我的媽媽,是我對她先有期望,然而事實她是有病的,事實改不了,我又不肯去接受,最後傷了媽媽,又傷了自己。
其實,我真的很愛很愛我媽媽。雖然我口中常說她很煩厭,但我心中的那夥心只有我明白。離家出走了,其實心裏有惦念,不是家中的床,而是媽媽會否徹夜難眠。夜深人靜的晚上,獨個兒在被窩中,也會想到總有一天媽媽會離開世上,剩下我一個。一想到這裏,我心裏就怯,枕頭也濕透半邊。年年月月來,媽媽嘮叨的說話,實是百聽生厭,但其實又是百聽不厭,因為這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們母女關係的一部分,是血濃於水的一部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肉成了亭亭玉立的我。同時,時鐘的分針又狠狠地在媽媽的臉上劃過,成了一道道撫不平的皺紋。母親的笑容消失了很久,愁容在蒼然的面色上要顯出當年幼稚的我,對媽媽所做的,一種傷害,是一種錯了表達的愛。
一句一句的咒罵,是我錯了表達的愛。
一道一道的皺紋,引證了我幼稚表達的愛。
一串一串的淚珠,其實是我對你愛的湧流。
從前的一切一切,也源於我愛你,錯的,只是表達。
原來,當年的剪刀,理性地分開了我們的身體,但割不開我們感性的關係。我身上流著的,是你的血;我所有的,都是從你而來。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從前,你不明白我的愛,我不明白你的愛。現在,你也不明白我的愛,但我明白你的愛。你燦爛的笑容早已消失在勞碌的歲月裏,除了對不起,我想把她尋回,這就是我的心願了。
後記:寫這篇文章初稿的時候,被媽媽偷看到了,她立刻破口大罵我在胡亂寫她有精神病,她很抗拒別人知道她有此病。她又不停在我耳邊嘮嘮叨叨,聽得我心也煩了起來。我曾有撕掉稿子不寫的念頭,心想我寫的是你,都是愛你,你就是不明白。但我最後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不是以前的我了。現在,她不明白我的愛,但我明白她的愛。我暗暗地寫下我和我的她的故事,是想記下她對我的愛,我對她的愛。我心中期盼著她病癒的一天,能明白文章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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