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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15 13:29:05| 人氣928|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雞事一樁 ─ 廖淑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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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被一絲絲竄出的陽光撕開來,撕得細細的、碎碎的,很快就不見了。

一大早,琇雲和女兒擠在廚房,一個煮咖啡、一個熬粥。琇雲喜歡這種母女膩在一起的幸福感,恍如往昔和卡桑在灶腳的情景。

琇雲越來越有這款感覺,年歲愈大,眼前剛過的事記不住,少年時的事卻記得牢牢,尤其這幾年老是想到過去的代誌,愈是瑣碎的記憶愈是鮮明。

她問女兒記不記得家裡養過雞?女兒記得倒清楚,因為就那麼一回。

小鎮清早的街市,三三兩兩行人,女人家小心托著月桃葉上的豆腐,稍急步伐扭動的身軀如手上剛出鍋的豆腐一顫一抖地;老人拎著藺草繩綁著的油條,走過路口的土地公廟時仍不忘虔誠合十拜了拜。土地公廟路口方圓是街尾這一帶集市的區域,從廟的這頭數算過去,茶行、彈棉被店、孵雞仔行、剃頭店、西藥房,再過去就是有兩個阿嬤的那家餅鋪了。

來過餅鋪買東西的人都識得兩個阿嬤,他們老是喜歡逗店裡那個留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孫女,「妳怎麼分得清楚兩個阿嬤?」

「老的是內嬤,少年的是外嬤,」已上小學的小孫女精靈得很,「外嬤煮飯、做餅;內嬤幫我梳辮子。」

「別再耍嘴花了,緊來梳頭髮。」老阿嬤坐在店門口等著幫小孫女梳頭。小女孩兀自抱著兩隻小雞仔把玩,捨不得放下,她一手護著小雞、一手拖過來板凳,冷不防一個踉蹌,小雞摔了出去嚇得吱吱啾啾地直叫,在地上亂竄。

「妳這個查某仔,雞仔是拿來玩的嗎?摔死了無采工在飼喔。」老阿嬤把小雞抓進雞籠提到側院的楊桃樹下,不忘戳小女孩的額頭教示一下。

媳婦琇雲去屋後的大圳洗衣,親家在整理店面,親家母在廚房煮粥,她也得表現有事做才行。在手掌倒些髮油抹在孫女黑溜溜長髮上,慢條斯理的梳順幾要及腰的烏絲再扎扎實實編好兩條油亮辮子,這是她一天裡唯一的工作。

梳好辮子,小女孩溜下板凳又去找雞仔玩了。

媳婦向來不養雞鴨,怕跑來店裡拉屎弄得骯髒,這回倒是自己跟隔壁孵雞行討來兩隻雞仔,打算養到中秋剛好派上用場。老阿嬤心裡另有盤算:到時候和媳婦商量其中一隻送去給她住同鎮上街頭的大姑,過節嘛,何況兒子和媳婦乍到這鎮開店時,一樣做餅鋪的他的大姊、姊夫可幫了不少忙,雖說不是金錢上的資助,但光是先借給做餅原料的麵粉和糖,等物品賣出去了再來結帳,就單單這項人情,過節送人家一隻雞也說得過去。

現在生意做穩了,不必再跟人賒欠,但是「做人要記得人家的恩情。」嗯,到時候就這樣說。媳婦應該會肯的。

親家叫她吃早頓了。

粥還燒滾滾,飯桌上有菜脯蛋、醬瓜、豆腐乳和一碟破布子。她用筷子沾了淺碟裡的破布子醬汁嘗嘗,沒有上回的死鹹了,這個賣醬菜的倒也受教,知道改進,但還是不及老家嫂子醃的甘口。有點想念老家呢……以前大家族住做夥,雖然東廂西廂每房的空間小,洗身軀的浴間、煮飯的灶腳都得照排照輪,不過公族親戚日日相見也真趣味,再說,欲要養雞又有何難,放養在厝後菜園或果園,莫說養兩隻雞,二十隻雞再加一群鴨也沒問題。想來想去,攏是一時吞忍不下,大媳婦老是跟她一句來一句去,大兒子夾在兩人中間難做人,她乾脆叫小兒子接她來下港住,話說出口了雖然覺得不妥但礙於顏面也不好收回,小兒子第二天一早就來接她了。

彼時一方面是氣頭上,一方面是想大女兒也嫁在與么兒同一鎮上,不愁沒地方走動,再說,只是住一陣子,誰知道才四、五年,大兒子卻早她先走了……

她踱到楊桃樹下,把碗裡頭一點粥撥到飼槽。日頭閃過葉隙照到雞仔了,五月節一過,透早即有了暑意,老阿嬤把雞籠移了移,看雞仔三兩下把米粒啄了,想想等琇雲洗衣回來才飼雞,雞仔豈不得枵腹?轉身往廚房走去,昨晚飯鍋底好像還有一點鍋巴,她記得。

透早就熱得大粒小粒汗的,也難怪,肉粽味都過去個把月了,天氣燠熱也是正常。琇雲想,好佳哉有這條大圳溝,洗衣時腳浸在清涼的圳溝水裡,加上圳溝邊龍眼樹濃密的樹蔭擋掉太陽直射,消暑不少,今年龍眼結實纍纍,外殼還帶點青色的果實像一群頑童,把樹椏拉垂幾要盪到水面。若不是得趕緊把家裡十幾口人的兩大桶髒衣服洗完,她真想多玩一會水,卡桑總說她動作慢,哪是呢,大人的衫,不是做餅沾到的油就是搬物料的汙還有臭汗酸,小孩的衣服未輸故意在地上翻滾過一般,每天洗這兩大桶衣服,她都快練成十八銅人了。

說到「銅人」,她想到多桑卡桑兩位老大人,內心一陣七雜八味。當初媒人說親事時雙方即言明的,女方就一個女兒,婚後丈人丈母娘要跟女兒女婿住,兩個少年仔要奉侍老人家直到百年;彼時男方也說公婆另外有兒子媳婦款待,沒問題,條件是就當做兒子給人招贅,以後分財產無琇雲夫婦的份。孰料那日老厝親戚來跟丈夫嘁嘁啐啐,丈夫就氣沖沖的說要回去跟大嫂「講道理」,當天也無通知一聲就帶著婆婆回來住下。琇雲還記得彼暝晚頓的碗剛洗好,丈夫一進門就叫人熱飯熱菜,鐵青著臉一句話不說,她也不敢問。婆婆住下來,多桑沒說過一句話,卡桑也說「無要緊,伊的歲數做我的老母也過得去」;琇雲真氣丈夫,對這件事沒講過一句好聽話對岳家稍做表示尊重,她親似夾心石磨,覺得對父母親真虧欠。多桑一年到頭在做餅坊忙,餅爐熱烘烘,一件工作衫溼了乾、乾了溼,不曾怨嘆;卡桑除了煮三頓還要幫忙做餅、顧店,兩位老人也不過換個生活溫飽,頂多過年時孝敬一個聊勝於無的壓歲錢,卻總在她籌貨款和孩子的註冊錢時又悄悄塞回她的口袋。

這回養雞她早已打算好,養到中秋節正好熟成,宰殺來給大人、小孩好好補一補,尤其是多桑,肺結核一直未治斷根,衛生所的醫生說有一種新藥方問她要否讓多桑試看看。琇雲認為西藥總是較傷身,未知多桑的體質適合否,還是先把多桑的體能調養勇健再說吧;卡桑也太瘦了,她自己卻像日益吹脹的汽球,母女倆上街時還被布莊的老闆娘打趣,「阿雲呀,妳做一件衫的布可以給妳阿母做兩件。」

擰擰最後一件衫,起身直直腰,正想掬水洗把臉,水頭幾個洗衫的女人卻騷動了起來。

「夭壽喔,無看著這麼多人在洗衫嗎?透早趕鴨來泅水!」

水面漂動一堆一堆鴨屎髒什之類,看來是外地養鴨人家相中這條圳溝,不知曉使用這條圳溝的默契——上午是女人家的洗衣時間;似乎不只趕鴨子來泅水,說不定連鴨籠子都運來溝邊清洗呢。琇雲趕緊離水站上石階,還好衫都洗好了。牲畜的屎尿真髒,家裡做餅實在不適合養牲畜,這回養雞算破例,以後再不養了。

兩隻雞,一隻應付中秋,一隻用在重陽,盤算得剛好。

琇雲把衫的兩只袖子穿過竹竿,除了婆婆的,其他都晾上了。婆婆穿的台灣衫習慣上漿,反正每早煮粥,漿水現成也不麻煩,老人家喜歡就好。婆婆來這些年除了偶爾的傷風感冒也不曾給她添什麼麻煩,早起幫孫女梳了頭,自己也打點得乾淨清爽,要不在店口坐、招呼顧客,要不就踱到住街頭的大姑家串門子,她知道大姑多少會給婆婆零花,琇雲不去探問這種事,反而高興婆婆自己有錢可使,減輕她一點心理壓力。做兒女的孝敬父母是應該的,她苦不得自己也有這能力。

有時,琇雲看著個子小小的老大人,幼幼白白的臉面,垂著兩只金耳環,腦後的香蕉髻挽得光亮,長年薄或厚的素色衫褲,問伊這好否那好否,總是文文笑著沒意見,怎會和老厝的嫂子弄到老死不相往來呢?

離中秋節不到一個月了,餅坊、倉庫堆疊一麻袋一麻袋的黃豆、紅豆、麵粉、糖還有一桶桶酥油、糖漿、鳳梨餡;琇雲想著,天公得要保佑今年的月餅賣得好,若不然,年節後上游要收貨款時可是欲哭無目屎。她想到出了神,聽得多桑溫和的聲音在身邊,「一枝草一點露,免煩惱啦。」琇雲一時未輸依靠到大山,整個人像剛刮過痧一般的輕鬆,眉頭都解了開來。多桑又說:「去把雞關到籠裡去,到處拉屎不衛生。」

是誰人雞籠無關好,一隻雞跑到廚房來。小雞長成大雞,亂竄又撲撲飛,婆婆在前頭幫忙攔著好不容易才趕回雞塒。「吃太飽有氣力是否,再亂跑不用等到過節就宰了你。」琇雲喝斥著卻又往飼槽加了一把碎穀。

「阿雲,中秋節我們宰一隻雞送妳大姑,好否?」

她回頭看著婆婆一時不知如何應答。

「我是說,中秋節我們宰一隻雞送妳大姑,好否?」

「大姑他們家敢有稀罕吃這項?」

琇雲想起一回帶女兒路過大姑家,大姑那個眾人疼惜的么兒正在店門口鬧著不肯吃飯。

「你再不乖乖吃,這隻雞腿我要給妹妹哦,妹妹想吃還沒得吃咧。」大姑恫嚇小男生還把已經咬過幾口的雞腿作勢遞向女兒。

琇雲頓時尷尬起來,生怕女兒真的伸手去接。自己家雖不至於清苦到吃不起雞,然而小孩一個人吃一整隻雞腿真嫌奢侈了;況且女兒還有哥哥、弟弟,怎麼也輪不到一個女娃獨享呵。

小男生一把搶過他母親手中的雞腿慷慨地遞給他的小表妹:「給妳吃。」

女兒把頭搖得連辮子都甩動起來,「我不愛吃肉。」乾乾脆脆的,沒有一絲可供懷疑的眷戀。

「是呀,這孩子就挑嘴,不吃肉,妳看她瘦巴巴的。」琇雲整個音調都清亮八度。

大姑的餅鋪立在街頭的三角窗路口,是三層半的樓仔厝呢。琇雲想起剛結婚小倆口來到鎮上落腳,身上就只卡桑塞給她的兩只小金戒,幸虧大姑、姑丈給方便,每日早上去拿做餅原料,下午交成品,扣減掉原料錢算是賺點代工費,如此點點滴滴攢積,今日總算有自己的店面。大姑的人情琇雲銘記在心,雖然大姑總無笑面,然而琇雲知道伊是熱心熱腸的,一人一款性,心肝好就好。

大姑家過得寬綽,送一隻雞人家未必稀罕。

「反正有兩隻雞嘛,一隻送妳大姑吃。」

「可是我打算好了,一隻中秋一隻重陽,剛好呢。」

「……」

「……」

琇雲旋旋念說自己年輕時思考得不周全,就算送給大姑一隻雞,家裡還有一隻呀,重陽拜拜要用牲禮,再買不就得了,當時怎麼頭殼硬硬呢?

「妳大姑姑對我們有人情的,那時沒依妳阿嬤的意思,伊一定真失望。」

「原來是這樣。可是,我有印象小時候跟阿嬤去姑姑家,阿嬤跟姑姑說『阿雲說要宰隻雞送來,我跟她說免啦,妳大姑家平時也常吃這,無稀罕啦。』」女兒笑說:「那妳記不記得姑姑拿咬過的雞腿給我的事?」

「記得啊,妳說妳不要吃。」

「其實那時候我很想把雞腿接過來的。我是沒想要吃,可是小時候我不曾一個人擁有過一整隻雞腿,很想試試是什麼滋味。」女兒洗著手,話和著嘩啦啦的水聲漂來。

聽了。

琇雲想想,自己當年這樣做,也許不太對,或許也沒錯。

 

這篇作品表達感情的方式非常內斂,讓所有角色的感情都很複雜,卻同時有一種貼心。──楊照

﹝宗教文學獎短篇小說第二名﹞

圖/何小芬

台長: 阿盛

火樹
楊照說對了
心思細密用在寫作上是好的
2009-11-15 15:31:23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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