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畫面中所有人都好像定了格，教室裡唯一流動著的收音機聲也只剩下沙沙作響的雜訊。
忽然間青春的歡呼聲爆裂開來。
關於我們的高中回憶，再也沒有比那場棒球賽更精采的隱喻了。
黑板右上方大考的倒數計日已不滿一百，白色粉筆寫下的數字現在加上了紅色的外框，為期三天的模擬考終於發下了最後一科的試卷，在那個悶熱的午後，空氣中除了濕氣，某種青春期男生過盛的躁動也瀕臨飽和的臨界點，紅樓八十多年的老磚牆似乎就要承受不住。
或許老師也察覺了低迷的氣氛，所以默許我們在進行模擬考時繼續聽收音機轉播球賽，比賽從中午吃飯時間就開打了，考試鐘響的時候，已經進行到八局結束，中華隊暫以二比三落後韓國。大家都很清楚，中華隊已經退無可退，連老球評的聲音也開始緊張而微微顫抖。
而我們的高中生涯也到了最後時刻，升學的壓力再也不留給我們逃避的時間或空間。
交換守備的空檔，主播為新加入的聽眾簡單回顧了前八局的膠著戰況。
同一時間大家忙著回到座位上的混亂場景，三年來則始終如一。
四十幾張課桌椅依當天的熱門話題為中心分布錯落，監考老師想把考卷分成小疊發下，卻算不出教室到底有幾排幾列；布置地毫無美感的公布欄上，學藝股長像是為做補救而張貼了全開的林志玲海報，她修長的雙腿一腳踩著全校成績單，另一腳伸長了剛好遮住入學考試的簡章；頭頂上吊扇嘎嘎作響，就這樣搖搖晃晃了三年還沒有掉下來，但我們總納悶它微弱的風力竟然可以吹落這麼多灰塵。
電風扇還吹送著一股複雜的氣味，教授國文纖細敏感的級任女老師始終無法忍受，但對這群逐臭之夫也莫可奈何。畢業以後制服被收藏到衣櫃的最底層，偶爾拉開抽屜仍隱約嗅到它散發出熟悉的嗅覺分子，稍微可辨認的有汗臭味、午餐羊肉飯便當的臊味，垃圾桶過久沒洗發酵的酸味，其它不確定的成分也許還包括大量的雄性費洛蒙，由那一大疊藏在國父遺像後面的A片所誘發，學長畢業遺訓：那可是他們在高三之役壯烈犧牲後，留給學弟們繼續奮鬥用的精神糧草。我們卻從來不曾嘗試消滅這股臭味，那是共同生活、集體創造的嗅覺記憶，一種讓人建立歸屬感而安心的臭味。
忽然各個角落同時傳出的惋惜聲讓剛安靜不久的試場又躁動起來，夾雜的幾句髒話簡而有力地表達出不甘心的情緒。九局上半，中華隊又失了一分。四比二，看來確實如賽前的各方預測中華隊技不如人，前進雅典奧運或許終究是不切實際的夢。
把高中三年當作一場球賽來看的話，我們打的似乎不怎麼樣，(印象中，實際上在真正的球賽裡，例如班際賽和運動會我們的球隊也常是一勝難求)，如果老師精心設計的考試題目像變幻莫測的變化球，友校女生的拒絕信就是又快又狠的直球，我們總是一次又一次的被三振或接殺出局但從不氣餒，畢竟年輕唯一的特權就是容許揮霍和失敗，況且我們也偶有成功，雖然在表面上絕不服氣，只道別人運氣好打了支鳥安或遇上守備失誤，但在青春的球賽裡，我們確實是並肩作戰的親密隊友，以及彼此最不離不棄的死忠球迷。
此刻考試時間已過了一半，比賽的九局下半即將開始。2B鉛筆還在答案卡上來回快速塗畫，手掌因過度用力流滿了汗，卻怎麼也追不上分針秒針穩定而緊迫的行進速度，考卷上來不及填寫的空白，正像那些來不及在少年時光裡完成的誓言。
看似絕望的比數，讓播報員似乎也情緒低落的說不出話來，也許是想要改變沉重的氣氛，收音機裡撥放的是歌手任賢齊的「再出發」，2001年世棒賽的主題曲，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成為了最具代表性的棒球經典歌曲。
再出發 再出發 幫我擦汗揮著花 不管風雨這呢大 為得將來嘛得走
要出發 要出發啦 幫我鞋子擦亮它 那無實力麥臭彈 有影卡來這嗆聲
再出發 再出發啦 要拿冠軍第一 天公就疼這款命 嘎甘苦當作跳恰恰
嗯免驚 嗯免驚啦 你是勇敢的小飛俠 帶著鋼盔嘎伊拼 人講沒行未出名
那時我們對球賽的結果還沒放棄，對未來也還懷抱著一點單純的熱血和想像。
中華隊大概也是以放手一搏的心情，把第九局當成新的挑戰重新出發。在南韓隊投手不穩定的投球狀況下，先由鄭兆行打回一分，兩出局後，可能變成最後一位打者的陳致遠沒有浪費機會，一棒揮出了追平分。
雖然我們沒有看見轉播畫面，但確實感受到一瞬之間氣勢的逆轉，主播和球評的聲音開始因興奮而顫抖，現場球迷的歡聲雷動透過收音機轉播仍清晰可聞，彷彿大家開始相信，這場比賽的勝利必定是屬於我們的。
延長賽的十局上半，張誌家漂亮的三振了韓國隊最後的進攻。
十局下半，先由張泰山獲得四壞球保送上一壘，緊接著彭政閔擊出一二壘間安打把跑者送上三壘，然後張家浩也被對手策略性的四壞球保送。
球賽來到了張力最大最戲劇化的一刻，十局下半，兩出局，滿壘。
並非強棒的年輕業餘捕手高志綱站上了打擊區。
我很想知道他當時的心情，當他舉起球棒，是否感覺到他扛起的是所有人無比沉重的期望；他轉身時是否有一刻看見大家透露出不信任和焦急的眼神；揮擊之後全力跑向一壘時，他是否也曾擔心在途中會意外跌倒而前功盡棄。
關鍵的那一球在經過一個不規則彈跳之後，穿越了對手理應固若金湯的防線，成為了致勝的再見安打。在一千公里外的教室裡，那一球和隨之而來爆裂似的歡呼聲，粉碎了令人窒息的考試氣氛，飛越過森嚴堅固的升學體制，我們沒有親眼見到它，卻重新看見青春的韌性和可能。
模擬考結束的下午，按照慣例我們到學校的壘球場練球，卻發現場上滿滿的都是人，大概是透過媒體的報導，比賽的結果興奮了大家潛睡的棒球細胞。於是我們放棄打球，坐在場邊隨意又認真地聊天，從白天的考試談到球賽，再聊到畢業以後的種種夢想。
我記得那天的夕陽又大又金黃耀眼，在學校的西面圍牆之外緩緩落地，就像一發特大號的全壘打。
高三下學期，我們的棒球隊在沒有任何激情的宣示行動下默默自動解散了。六月的畢業典禮距離最後的大考只剩下幾天，我們難得的又回到操場草皮上，在南部夏天乾淨明亮的天空下，最後一次練習傳接球──沒有戴手套，把一顆又一顆色彩繽紛鮮豔的水球瞄準了往對方身上投。
典禮結束之後，一排人坐在司令台上等著全身上下濕透的衣服被晒乾，不知道誰又提起了那場考試和球賽，沒有經過正式的表決，但熱烈不絕的討論和笑聲說明了我們都同意那是高三整年裡最能引起共鳴的回憶。
奮戰了三年的那場球賽終於漂亮落幕，我們驕傲地跑過青春的壘包。
後來我獨自一人走上打擊區，時間的發球機從四面八方不斷投出一顆又一顆凌厲刁鑽的球，空盪盪的球場裡，我聽見大家震耳欲聾的加油吶喊聲始終還在。
＊＊第二屆全國醫學生聯合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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