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其實這樣的恍惚已經快一個月了，想想大概因為是暑假吧。從前每逢到了暑假，孩子們不用上課，我們的生活就頓時像洩了氣的汽球，隨處躺在泥土上，飄在水池上，倒也活得疏懶自在。
一整天都心神不寧。其實這樣的不安已經跟著我足足快九個月了，想想大概是因為是不習慣恢復朝九晚五的上班日子吧，其實應該是朝八晚八的日子。自從進入這樣的工作循環之後早已疏於和親朋好友聯絡，除非是因為工作上的接觸。
這一晚我留下來參加一個很特別的晚宴，在一家氣氛不錯的意大利餐廳，長長的餐桌中央放了一盆玫瑰花，新鮮的花苞，粉紅色。音樂是意大利歌劇，輕輕的唱著渾厚的聲音。席間每個人都說著自己的工作心得，或許也因為禮貌的緣故，每個人都提到我這個才來不到九個月的夥伴，並且向我舉杯，在她們的口中我似乎是一個不壞的領導者。
我忽然想起妹妹很喜歡這樣的餐廳氣氛，可以建議她下次來。
帶著一絲絲醉意踏上歸途，接近家門時從房間的亮光覺得很不尋常。平日總是可以從房間的光亮判斷有哪些人在家，可是這一晚卻很不一樣的暗著，尤其是當我按門鈴時來開門的是平常不在家的兒子。兒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姑姑在道場昏倒送到馬偕醫院急診室去，媽媽和妹妹都趕去醫院了。」忽然間我的所有心神不寧都得到了解釋，我平日的擔心終於發生了。於是連忙打電話給阿貞，問她小平現在的情況。阿貞在電話那一端停頓了數秒終於哭了。我知道，一切都提前發生了。三寶，我唯一的妹妹終於做出了世間最重要的決定，她要先走了。
千頭萬緒使得我微醉的腦袋呈現一片空白，我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這段日子連和她碰面，甚至通電話的機會都不多，關於她的生活近況都是透過阿貞和女兒轉告的。在我的想像中，妹妹的暑假不外乎是學校、道場，還有陪她唯一的，今年才從小學畢業的女兒。由於恢復上班，使得我和妹妹更少時間交談，此刻想要再多說什麼，一切都來不及了。據阿貞的轉述，妹妹走進道場才剛坐下就倒地了，或許就在那一瞬間她就不再有任何知覺了。那麼到底她活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遺言是什麼呢？
搭上往淡水的最後一班捷運，車廂內的人還不少，都是歸心似箭的人吧？一臉疲容或閉眼或斜臥，人生百態全寫在這些人的模樣和姿態中，疲倦是他們共同的描述。
我想，我的妹妹，小平，一定也是太疲倦了吧。
記憶中只要他踏進我們家的大門，不久之後就要找一個舒適的地方躺下，通常就是那一張橫的靠牆的沙發，一手撐著臉頰，翹起腳說：
「 這樣好幸福呀。」
她的嫂嫂阿貞就會去找一些她可以吃的東西給她吃， 或者翻出一些新的書或雜誌讓她帶回家。她只愛和她的嫂嫂說話，她說和我聊天會有壓力。她的心目中我是一個能征善戰的鬥士，她卻愛好和平，和她的名字一樣。她喜歡躺著聊天，她說她總是帶著煩惱和憂傷走進來，離開的時候卻是信心滿滿，覺得人生充滿希望。習慣她躺下聊天的姿勢，我們都笑稱她是「臥佛」。
記憶中有一次她忽然對著我嚎啕大哭，說她一定要告訴我最心底的話，她說：「在這世界上有兩男人是我最大的壓力，一個是爸爸，另一個，就是你。」在她的哭述中，我並沒有一絲怨怪，只是鼓勵她盡量說出來，而內心卻真的開始自責起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自以為最愛這個唯一的妹妹，可是她卻感受不到？
我總是會想到童年的總總，她和弟弟像是我的小跟班，跟著我玩由我獨創的遊戲。我總是帶著她去龍山寺擠在人群中猜燈謎，我把她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要她拼命舉手，結果我們總是贏得不少獎品歡天喜地的回家。她上了大學，我還陪她參加運動會的長跑，她在跑道上奔跑著，我就陪她在內圈的草地上跑。她總是笑吟吟的向別人介紹我說：「這是我的大哥，小野。」
我一直以為我也算是他的驕傲。
我一直以為我給她帶來足夠支撐的力量，給她愛，就像我把她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讓她站在更高處，就像我願意陪她參加各種長跑的競賽。可是當她對著我痛哭失聲的那一刻，我才知道這些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她哭的聲嘶力竭，對我說：「我不喜歡像你一樣和別人競爭，我只想要在自己小小的世界中和平的生存著，和自己所愛的人和事相處。你鼓勵我要做這做那，對我而言，都是不快樂的，都是壓力。」
在駛往淡水的最後一班捷運中，我把微醉而沉重的頭顱埋在雙手中，腦子裡全是這些童年往事和三妹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她總是說，她沒有被愛夠，她總是說她不記得童年被誰擁抱過，她總是訴說著她人生的遺憾。而我回答也總是說：「有啦，你有被愛啦，你只是忘記了。」
我終於在竹圍站下了車。我好不喜歡在這一站下車。因為去年夏天，我也就是在這一站陪著一個才剛大學畢業的年輕人走完他人生短短的旅程。我才剛剛送走一個對生命充滿嚮往和憧憬的年輕人，怎麼就要來送我的妹妹了？我真的是千萬個不願意啊。
在加護病房外面見到了妹夫，她又重新說了一遍妹妹走進道場前的一些行為舉止和言談。人總是這樣的，尤其在生前死後，生者總是想努力捕捉逝者生前最後的隻字片語。而妹夫也必然要如此重複說著妹妹在倒地前說過的話。其中妹夫很不經意的說了一段話深深刺痛了我：「小平去道場時很快樂，一路上還嘻嘻笑笑的，下車的時候還對我說，謝謝你啦。後來，她又多說了一句話說，哎！再好好愛我一下吧…。」
或許，這就是他最後留下的遺言了：「哎，再好好愛我一下吧。」
從送進竹圍的馬偕醫院加護病房道她被醫院宣佈死亡的短短三天，我無法日夜守在她身旁，反倒是她任教的華梵大學的師生們組成了一個輪班及誦經的隊伍日夜陪伴著她，陪她走過人生最後一段路，特別是遵照她生前的願望和嚮往的方式，平安的讓靈魂走向光亮的極樂世界。我看到那些絡繹不絕的師生和親友繞在她身旁，好想問她一句話說：「如果你親眼見到那麼多人真心誠意的愛你，你還會選擇輕意離開嗎？」
就在小平倒地到離開這三天，我仍然要回到辦公室去解決一些節目的疑難雜症，我仍然要想著一些新的競爭策略。已經飛在天上的小平，一定會張著一雙白色的翅膀在我辦公室四周繞著說：「加油呀，大哥，雖然我們是不一樣的人，可是我還是會保佑你的，我永遠支持你，只要你快樂。你是一粒壓不扁銅豌豆。」
而我也會仰頭對著一臉祥和的小平說：「好好去享樂吧。留在世上的疑難雜症由哥哥去做吧，就像你第一次當家教被兩個小孩子氣到，最後還是由我接手去當家教一樣。安心的去玩吧，我知道你真的累了。」這樣，我和妹妹扯平了嗎？還是她仍然要帶著警告和撒嬌的語氣對我說：「哎，再好好愛我一下吧。」
她最後的那一聲長長嘆息，最讓我覺得不忍和不捨。
早知如此，我應該再多做一些事情來證明我是愛她的，因為我知道她一直覺得自己沒有被愛夠。
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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