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原本只想單純講述前幾日遭民眾破壞的北投逸仙國小門前狛犬,
但寫著寫著不覺便歪樓了。
就歪著看吧。
竟在偉大領袖頭上綁繫毛巾,這是要防曬還是?泰然的幽默令人會心一笑。(攝於臺東電光部落)
時間無法紀錄時間自己,
它只是如流水般消逝;
故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孤獨裡,
我們經常是對前人的辛苦苦鬥渾然不覺或漠然以對,
我們既不明白也不可能真正知道前人經歷了些什麼(以及,「前人」一詞,已是無數不可約分的個體),
直到歷史反覆的輪迴到來那刻,
我們也只能隨波逐流、身不由己,
無法逃脫扭曲歷史所帶來的命運。
為了真誠地面對過往歷史以找出方法記述過往、迎面將來,
我們僅能從前人遺存的物件、斷簡殘篇和銘刻著時間連續性的空間裡,
來試著呼喚、釐清過往的歷史(雖然它有時是經「前人」精心安排粉飾的)。
然而歷史又是誰說了算呢?
其中是「誰的記憶」又或「被誰決定」,
便是傳譯解述的一大難處。

清道光二十年(1840)八芝蘭士紳潘永清於惠濟宮後方建文昌祠供奉文昌帝君,並於祠內設義塾,免費教育地方子弟,奠定日後「士林」有士如林的稱號。
舉例來說,
從如今的士林芝山岩其空間場域的形貌遷衍,
即可窺見臺灣歷史論述遭逢的多元性與複雜性。
芝山岩惠濟宮大殿後方水池的「開校十周年記念」
話說1895年日本佔領臺灣,
將奉祀開漳聖王的芝山岩惠濟宮充作教授「國語」的學堂,
隔年爆發的芝山岩事件,
造成六名於芝山岩學堂授課的日籍老師遭抗日份子殺害,
日本政府除懲處/報復外,
還在當地豎立紀念六位老師的「六氏先生之墓」、「學務官僚遭難之碑」等設施,
也將六氏先生之犧牲與國家神道及殖民教育緊密地串連,
進而設立了芝山岩祠(神社)。
而原本的芝山岩學堂日後隨著體制的變遷,
也改為「八芝蘭公學校」、「士林公學校」(也就是今日士林國小的前身)。
芝山岩伊藤博文書「學務官僚遭難之碑」
原芝山祠神社參道
戰後隨著政權易主國民政府來臺,
神社、六氏先生墓及遭難之碑等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壞,
芝山岩並變為森嚴的軍營要塞。
隨著臺灣政治氣氛變得和緩,
軍營廢撤,
至1995年士林國小百年校慶,
士林公學校/國小的校友們復於芝山岩山上重新豎立起「六氏先生之墓」。
晚近重新豎立的「六氏先生之墓」
單只從「六氏先生之墓」此一遺產,
我們可牽連出的相關對象至少即有事件受難者及其遺族(六氏先生)、
事件主角及其遺族(抗日份子-日人記述為土匪)、
日本殖民政府及其子民、
戰後來臺的國民政府及其子民、
破壞此碑者(可能是前者,也可能不是)
和緬懷校史的士林國小校友們等等。
(同樣這裡所列的每一對象,其中都包含不可約分的個體)
每一對象背後映射的情感、理由各不相同。
若再搜尋檢索臺灣其他質性類似、具有高度政治爭議性質的文化遺產如:
臺灣各處的日本神社、草山行館和中正紀念堂等,
或多或少地都被我們解讀為傳遞、象徵著某些訊息的媒介。
而困難的是這些文化遺產對於某些人來說,
所連結的是身分認同(可能是國族、地域、族群等)和青春生命的回憶,
但對於另一些人來說,
面對它們,
勾起的卻是一段幽暗、令人不舒服的痛苦傷痕。
其間象徵的意義,
因人因時往往有天差地遠的變化。
如我成長於日本時代的外公,
即對日本有很深的眷戀。
記得在陪他散步林間時,
時常聽見外公吟唱著熱血激昂的皇民歌曲;
我也記得他曾翻看小小一本的新竹州青年團手冊,
一邊同我話起彼時受訓的點滴;
我還記得如今客廳已然空虛的牆上,
曾經黏貼有外公用毛筆恭謹書寫的乃木大將辭世句。
然而,我也記得,
我父親的家鄉,
在1895時曾燒為一片火海。
我相信,
當蔣介石像/八田與一像/日本時代日本遺跡/中正紀念堂等遭民眾蓄意破壞時,
滿腔熱血的他們都相信他們在做對的事情,(須知塔利班、ISIS毀滅其領地上的古老文明遺跡時,也相信他們是正義的一方。)
在行動的過後或也激起多方對於歷史的理性思辯,
但更多的是挑起自覺情感被刺傷的民眾的仇恨和怨憤,
於是以偏概全,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我們最終還是隨波逐流、身不由己,
跳不出扭曲歷史的洪流。
猶記得在遙遠的大學時光裡,
我曾囫圇吞棗地看過俄國作家梅列支可夫斯基一本描述文藝復興時期天才達文西的小說《諸神復活》,
書中大體內容已然忘得差不多了,
僅存一句話至今仍深印於腦海:「完全的知,才有完全的愛。」
(我看的是中華書局印行、鄭超麟翻譯的版本,不過在此僅靠印象,並未再與譯本確認。)
然而這句話要如何理解?
如何方是完全與絕對?
以及人有可能變成神嗎(即人果能達致完全的知/完全的愛嗎)?
我不知道,
但我相信,
當一個人理會在意的愈多,
越能以周延而寬厚的視野,
避免落入僅只記念著一己快意和憤怨的圈套,
而忘卻或無視他者的苦痛和傷痕;
又或能否能省思自己是否曾經以「愛」為名,
將一己的情緒對著他人肆意塗抹宣洩,
這是否是因為我們依舊所知有限?
以及是否我們的愛仍有缺陷?
我們能否能試著如此期許,
即便我們對某些文化遺產其所映射出的現象深以為憂,
但我們都能去愛我們土地上的鄰人們,
將接納包容他的情感,
置於高過對於義或不義的凜然裁判。
我們充滿理解,
同時也充滿著自信,
即使看著這些高度爭議性的文化遺產,
但我們都有能力穿透它的表象,
把握當下不讓歷史的教訓再次教訓著我們。
另一方面,
我們是否也能期待設立、施行高度爭議性作為的一方,
能夠深切地檢討,
自己有無昧於情感而對他人的苦痛不聞不問,
甚至陷入虛假的歷史修正,
進而將罪行粉飾美化,
任由罪罰與醜惡滲透於傷口持續汙染著我們。
我這麼期盼著。
北投逸仙國小前神社狛犬
終於,話說到此次新聞的遭難者。
在拙著裡,我曾這麼記述北投逸仙國小前的這對狛犬:
北投社昭和5年(1930)鎮座,
一對狛犬現置於北投逸仙國小校門,
其面容嚴峻凶猛,
尖牙闊口,耳朵垂下,
前足粗短其間飾有卷鬃,尾鬃單峰豎立,
身軀刻飾渦漩紋,
其形貌在臺灣的狛犬中頗為常見,
並影響晚近臺灣石獅風格甚遠。
四肢、尾鬃多處殘斷或接補,
似於改朝換代後曾有一段悲慘的遭遇。
如今此對狛犬又再遭逢此難,
實在是慘上加慘。
惟希望之後的修復施作能不致走精去了。
現附上我所拍攝過的逸仙國小前狛犬各角度的照片,
如有需要,歡迎修復團隊盡量取用,
謝謝!!



不同時間點拍攝的張嘴阿形狛犬各種角度

不同時間點拍攝的閉嘴吽形狛犬各種角度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