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就這樣了。女人站在街頭瞇起雙眼,她剛剛走出CD店,左手握著陳綺貞,右手握著伊凡賽斯,並且將身上其他東西全都留在CD店裡,站在店門口深深吸氣。她想著陳綺貞清新如被雨水洗刷過的歌聲,也想著伊凡賽斯那華麗重金屬的嘶吼與溫柔。
她想要邁步往街的中心而去,宛如正跨入一場華麗的冒險,從此墜落。
士林夜市的人潮彼此潮濕地貼著,以彷彿隨時都會停下來一般的緩慢速度移動著,像淤泥過多的河流正在死去。女人為此感到一種心焦,然而周圍的人們卻沒有半個顯出慌張,她分不清那是一種悠閒還是呆滯,她很著急,她幾乎就要肯定,這場夏天,已經被黏住了不再前進。她曾試圖撥開泥沙,用比平常快許多的速度行走,看看能否因此改變空氣的流動。那是在一切發生之前,她走出士林捷運站之後。
女人走出士林捷運站,在階梯上被眼前黑壓壓的人潮所震攝且掐住了呼吸,並且,瞬間忘記了自己來到此地的目的。
我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女人自己覺得荒謬,還傻笑了一陣子。
我到底為了什麼原因來到這裡呢?
她居然想不起來。
她決定先過馬路,先走入人潮,先順著街道與眾人的步伐前進,她以為走著走著,她就會想起自己的目的。不可能想不起來的。一個人不可能到一個地方卻忽然想不起自己為什麼去那個地方。又不是老人癡呆。也不是懸疑恐怖小說。再過幾秒鐘,幾分鐘,她理所當然一定會想起來。人真的好多呀。
人真的好多。
果汁攤、滷味攤、大排長龍的好大大雞排、隱閃油光的水煎包,女人的眼神逐漸出現新的困惑。她對各種小吃向來很感興趣,但現在忽然覺得胃口全無。或許是因為人太多,或許是因為天氣太熱,或許是因為這個夜晚她剛剛從一個沒有她也沒關係的地方來到這個沒有她也沒關係的地方。
也許那是一個朋友的聚會,而朋友們的臉在喧嘩之後便各自飄開。
也許那是她工作的地點,就在女人傾住所有心力之後很輕易地就背棄了女人。
也許那是一個讓她充滿歸屬與歡樂的地方,然而她屬於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卻不屬於她,她有了歡樂之後很快便什麼都沒有。
也許,那是另一個夜市另一個幾乎要停止的河水。
也許那是一個男人的家,也許男人癱在紅色沙發上嚷著要她幫忙倒杯飲料,接著又撒嬌要她切水果,而女人卻在放下刀子的那一刻望著鮮黃色的芒果片發現,男人其實不愛她,只需要被愛。如果她離開,男人或許會挽留,會哭泣,但事情的真相是,一切並不會有太大不同。男人從未真正關注過她的生命,男人從來不曉得真正愛吃芒果的人是女人,男人沒有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幫女人倒過一杯飲料,男人並不在乎女人手腕上多了一道淤青是因為在花店工作時搬動大盆栽撞傷,當然也不會知道那裝有蘭花的盆栽在馬路半途摔壞在地又被車子碾過之後,女人曾經哭了很久。男人不會明白女人為什麼哭泣。那些花只是工作,不是生命。只是需要。不是愛。
也許只是因為失去一盆心愛的蘭花心情不好了才胡思亂想。
也許什麼都不是,之前離開的地方只是另一截車廂另一個月台。總之,那都不重要了。因為那是一個沒有了女人也沒關係的地方,而且女人已經離開了那個地方,接著,為了某種原因而決定要在士林夜市外的劍潭站下車。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她走過交叉的斑馬線,走過巨大的整形美容廣告看板,走過擠滿小生活小樂趣的小巷,走過很多張臉與後腦杓,走過如風般吹來即逝的隻字片語。女人一面前進一面微微皺著眉頭四處隨意瀏覽。
她對街邊的飾品攤販不感興趣,她很確定那些閃閃發光的小東西不是她來到這裡的原因。
她對玻璃櫥窗裡的新衣服們有那麼一點興趣,但也只是一點,想到這些衣服並不真能使她更美麗她便覺得有點無聊有點荒涼。她走過一個又一個玻璃櫥窗。想要加快速度走過這些刺眼的風景,卻每每被人潮絆住了腳步。
於是她逐漸感覺到一種心焦。實在太慢太無目的了,慢到一切都隨時有可能停止,甚或已經停止。她因為沒有任何人發現這件事而更加心焦。她想要催促大家改變腳步又怕人們覺得她腦袋有問題,於是只好自己徒勞無功地盡量快步而行,並且在那份努力之中越來越蹣跚。
夜彷彿凝結的油一般濃稠混濁,女人走著走著開始掉淚。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已經遺忘太多,只能繼續前進。
然後她發現,不僅僅是來到這裡的目的,就連待會她應該要去哪裡她都想不起來。
她應該是要回家。她忽然想不起家在哪裡。
她磨蹭地經過一個又一個陌生肩膀,腳步變慢,淚水被自己的腦袋弄傻弄花,最後終於出現笑容。為了試圖想起家在哪裡,她接著發現自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女人終於停下腳步格格笑出聲音來,她不再前進了,轉身走入剛好就在身旁的CD店,從肩背袋子裡頭拿出皮包,從皮包裡頭掏出身份證,然後對著自己的身份證哈了一聲。
哈,原來我是叫這個名字。對嘛。這是我的名字呀。剛才怎麼會忽然想不起來,真是莫名其妙。女人又自顧自笑了一陣子,將身份證放回皮夾,將皮夾放回袋子,同時又一面想著,等一下。
等一下。什麼名字?
她握著那一半在袋子裡一半在外頭宛如潛水潛到一半卻被定格的金魚般的皮夾,呆半秒鐘又格格笑出聲音來,重新打開皮夾,掏出身份證,看。
神經喔。對呀。就是這個名字啊。怎麼會一直忘記?她一面笑一面再度收起身份證、皮夾。
然後又想不起來自己叫什麼。
女人有點被嚇到,但隨即不以為意的決定,自己的腦袋只是今天忽然有點奇怪。她開始瀏覽架上的CD,從一樓逛到二樓,最後挑了陳綺貞的最新專輯「華麗的冒險」以及伊凡賽斯的第一張專輯Fallen。光是手握CD,女人的腦海便能很輕易地浮現陳綺貞的任何一首歌,或者伊凡賽斯的那首Save Me From The Dark。她在挑選CD的時候很自然地先把袋子從肩膀上拿下來擱在地板與牆壁之間,之後拿著CD片轉身,便將那袋子留在角落了。
女人在這個夜晚遺忘了很多事,唯一成功想起來的,就是她的袋子,擱在二樓西洋重金屬樂團區的地板上,沒拿。
她站在一樓收銀台前面很認真地想著關於這件事情的實際狀況。沒有袋子,沒有皮夾,沒有她的名字也沒有錢付帳。
於是她拿著兩張CD,沒有轉身,沒有付錢,就這樣走出了CD店,沒有任何人發現也沒有任何人攔住她。
也許她根本不存在。
那麼,就這樣吧。女人左手握著陳綺貞,右手握著伊凡賽斯,在那彷彿隨時都會停滯的緩慢人河前稍微瞇起了雙眼,不再期待這場被黏住了無法移動的夏天能有所鬆動。她還是想不起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也想不起該去什麼地方,想不起家在哪裡,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但是她很清楚,當陳綺貞的歌聲響起時,她在自己的身體裡面聽見了什麼,當伊凡賽斯的撞擊搖滾起來時,她在自己的血液裡頭看見了什麼。她不需要把CD放入CD player就能夠聽見能夠看見。
有時候,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憑藉而已。
女人想起一株蘭花的屍體但不再悲傷。她為自己還能夠多想起一點什麼而感到一點點安慰。她不再哭泣也沒有笑容,因為面頰乾乾卡卡的,有點沒辦法運動。那是先前淚水流過沒擦的殘痕,貼在皮膚上,成為心的阻礙以及曾經存在的證明。她兩手握著CD,她所僅有的一切,站在空氣不足的無邊無際當中,深呼吸。陌生又熟悉的風景,將要或已然停止的河水,黏成標本的過去,太過擁擠的現在,以及沒有名字的未來。
活著活著活著活著不僅僅是為了愛卻不能沒有愛。活著活著活著活著可以沒有家卻無法不需要家。活著活著活著活著就這樣忘記了自己的名字。活著活著活著活著是這樣輕易,這樣不容易。
女人用自己的聲音唱起隨意編織的無名歌。用陳綺貞的聲音也用伊凡賽斯的聲音。用自己的沒有人聽見彷彿不存在的聲音。
但是沒有關係。活著。
女人踩著夏天的表皮,走向街的中心,宛如正邁入一場華麗的冒險,墜落,不在乎是否有人接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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