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 低
香港是個沒有面積只有體積的地方。如果你曾經仔細看過香港電影中的香港市景，或許你會發現，導演鏡頭下的都市往往不是水平式地全景瀏覽，而是高樓大廈垂直式地向天振臂，觀者的目光想平視地朝前再進一些，彷若都要受到抗拒，其中的經典鏡頭：猶如很深的井口似的筆直華廈的綜合畫面，因此成了萬花筒中的旋轉鏡面，足以將人的視覺焦點渙散。
然而實際身歷，感覺更為強烈。看到這裡的高樓大廈，總會讓我想起童話故事中傑克的豌豆，神奇的豌豆，不斷地向上生長，膽大的人沿著它攀爬甚至可以攀進巨人住的城堡，拿走巨人所擁有的奇珍異寶－就像傑克所曾作的那般。不知道當初蓋這些高樓大廈的人，是不是心中都藏有這樣一種潛意識－把每一棟建築物當作是一顆具有魔法的豌豆，當它向上伸展時，離地面越遠，彷彿也就距寶藏更近一點。
不僅身為金融操作中心的匯豐銀行、中國銀行是如此，一般的公寓住宅亦是這般，印象中，除了博物館、藝術活動中心外，似乎沒有看過一幢樓層數低於十以下的建築物。在香港行走，因而總會讓人產生一種懷疑，覺得自己像在一個自轉的陀螺上移動，沿著螺線只有轉上轉下的區別，實際上並無前進或後退的位移改變。
在中環我找到了這條螺線的其中之一。走出蘭桂坊，沿著一些無法由中文譯名聯想到英文原街名的街道（譬如荷里活、士丹利之類的），你將會進入全世界最長的電動手扶梯。站在這名為半山區電動手扶梯的樓梯上，你會覺得整個香港頓時變成了一座超級摩天大樓，沿著地勢盤旋的電動手扶梯，據說有好幾公里長，兩旁的高樓公寓，因而成了一個個位處不同樓層的房間，有的房間燈光陰暗，招牌也顯陳舊，像是存放貨物的倉庫，有的房間則是光潔明亮，建材考究，裝潢像精品店似的，但不論如何，電扶梯都一視同仁地以同樣的腳步經過它們。
馬路是這條螺線的其中之二。香港市區的馬路，多是單向的，車道與台北相較也小得多，不過電車、小巴、雙層公車與計程車等數種不同的交通工具交錯行駛其中，倒也井然有序，只是車行的距離似乎往往與步行或目視的距離有些差異。因為車子是以太極拳畫圓的方式，沿著單向的車道，環繞著橫越城市的高架橋，一圈圈向外駛去，而非如西洋拳般的直線前進，是以往往當你被繞得暈頭轉向之際，下了車才發現，車站與目的地的距離可能也不過一箭之遙。
就像那個早上我們在天星碼頭側，搭上往海洋公園的專線，看到雙層的車身，和以天為蓋的上層座位，一上車就讓人有著小學生遠足的興奮，拼命似的要往上擠去，好容易坐定，只見車子向左向右環繞市區，開的飛快，好像走了很遠似的，沒多久海洋公園到了，下車時好事地約略估量了一下兩地間的距離，我猜如果走直線的話，步行跟坐車所花的時間大概也差不了多少吧！或許更有安步當車的閒適。
至於海洋公園，展現的則是另一種不同的高低經驗，因為海洋公園不在海洋，不在平地，而在山頂。這是一個自成一格的世界，印度洋的珊瑚礁岩錯落在眼前，顏色鮮豔至極度飽和的不知名魚類在四周遊歷，攪動人們塵封已久的熱帶心情，偶而有幾隻吃醋的鯊魚，像是提醒我們注意它的存在似的，自頭頂上悠悠地掠過。雖隔著厚厚的透明玻璃，鹽和沙礫卻好似穿透了屏幕，在臉上挲摩，空氣化成了海水在四周漫了開來，進而想起莊子說的「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這裡不需要方舟，只要你能知之濠上。
但這裡既非海洋，亦不在平地，卻是南塱山頂，這裡的「海洋」與其說接近海洋，倒不如說更接近藍天。我們身處海拔數百公尺的山頂上，卻能泅游在海平面數百公尺以下的水世界，這種空間上的錯置所產生的震撼和遐想，令我不禁莞爾，浪漫一點說，或許是因為香港人覺得天空離海洋更近吧！雲霓不正是海水之源？！
儘管我一直覺得香港人是親近上天的，因為他們知道大地並沒有給他們太多，除了一些曲折和起伏之外。然而當我不能免俗地在太平山頂上，向山下那被打開的珠寶盒似的港口，和足以醉人的洋酒瓶大廈投以讚嘆的目光時，我總是在想：那麼我身旁的這些香港人，他們到這裡來又是為了什麼？我想他們的心情或許和我們有些不同，他們不是在欣賞漁火和霓虹，這些只消推開高樓的門窗就可得到，而是在凝望山下自己站立的身影，因為不論他們的雙臂多麼接近天空，但他們的腳畢竟是站在土地上的，而只有在這裡，他們看到的才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圖為南塱山頂上出遊從容的魚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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