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從來沒有喜歡過照片。照片裡面的那個小孩我根本不認識她，儘管我們長得那麼像。其實我也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
「自己」是誰？照片裡正燦爛笑著的那個人。
在木柵動物園前廣場，一張班上所有參加舞蹈表演的同學的大合照。那是非常炎熱的午後，剛表演完的小朋友們臉上都紅噗噗的。照片裡有穿著毛毛舞衣的頑皮熊、有著一雙綴滿亮片翅膀的小蝴蝶、胖胖的老虎、還有一隻臉上畫著黑色鬍子的兔子。女生演的不是可愛小熊就是美麗的蝴蝶，小男生們是威風的老虎，他們都穿著顏色鮮艷毛茸茸的舞衣，臉上畫著腮紅，有如化身為可愛小動物的天使。只有一隻，惟一的一隻穿著緊身衣的白兔，頭上戴著兩隻垂下的長耳朵，臉上所畫的黑鬍子已被汗水糊掉了，牠裂著嘴，誇張地笑。牠其實不想當一隻兔子，牠也想要穿可愛的舞衣，牠在拍照前用手抹了抹汗淋淋的臉頰，吞了一口口水，想著自己是一百多隻動物群裡七隻兔子中的一員，班上惟一的一隻，也是演兔子的惟一女生。
她，其實並不想拍照。
我那時候是不想拍的。照片裡的我笑得太用力了，以致於完全不像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我那時一定覺得非常難堪。
───每當我看著照片中的自己，都覺得非常陌生。明明每天都照鏡子，但我實在不知道自己到底長得什麼樣。在照片裡，那些對著鏡頭比出V字手勢的我，無論解析度多麼強，看起來都是一團模糊。我常常想起嚴歌苓在《人寰》裡面所寫的：「一個人要是不給你看他的眼睛，在他臉上是絕對找不到他的眼睛的。」我，儘管在過了那麼多年之後，還是那樣頑強地抵禦著鏡頭。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故事是一根煙蒂，濾嘴上還有明顯的齒痕，或許，還殘留著昨夜的口臭。那樣粗魯。
有一天，我聽廣播，耳機裡傳來一個女聲唱著：「若你要離去，我怎能留下你……」那聲音的脆弱和溫柔，敏感和強韌，當場使我無法呼吸。沒錯，是葉樹茵，她回來了。
葉樹茵曾經很紅過嗎？十年前吧，那時我才剛上國中，不知怎的，就是記得她的數羊、子夜歌、情歌、苦海深深、傷心無話這些歌。當CD高速旋轉，流轉出她那綿羊紙般的歌聲時，我所有傷心的情緒完全爆發出來了。難道我們不能誰也不理會地活著嗎？難道我們不能不要一直忍耐嗎？難道和緩地生活下去是不合乎潮流的嗎？
當她唱著傷心無話的時候，同樣想起了阿翔的《海邊坐》「惦惦無愛講話，一個人坐」。
有時候我在規律的簡諧運動裡漸漸麻木下去了，有時候我坐在床邊晃著腳，有時候我只是不想要任何安慰。我的傷心，跟所有人都沒有關係，請讓我，休息一下。而這時候葉樹茵的歌聲，她讓聲音攪動在優美的唇齒間，她用輕得不能再輕的手，拍撫著微微顫動的背脊。她讓你充滿了她的空隙，她也充滿了你的空隙，她的脆弱也是你可以拍撫的，你可以用手掬捧的。
我很高興我買了這張唱片，它是今年以來所買的第一張專輯。她讓我感覺傷心是無害的，回憶不是煙蒂，是很輕很輕的煙灰，薄薄的，淡淡的。
葉樹茵《數葉集》（3首新歌加14首精選）
8866發行
Ps:與溫暖歌聲相較之下，她的人顯得冷冽，並不是那種讓人不適的，而是你可以從她柔和的輪廓中看出堅硬的質素，說話坦率有機鋒。我聽到淺薄的主持人訪問她時，一直要流冷汗。
這樣矛盾又一致的，葉樹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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