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環境的惡劣，人盡皆知，人人都想要受到最頂級的醫療服務，卻少有人願意多所付出，總認為繳了些健保費就要撈本撈個夠。身為實習醫師，煎熬過外科病房、急診室，更讓我看盡醫療系統的沉痾與部分不知感恩、惡形惡狀的病人。
每當對無理取鬧的患者輕聲細語的曉以大義，對方在無計可施，無話可說之餘，總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可以亮出，那就是扯開嗓門對你喊：『不管啦！你作醫生要有醫德啦！』言下之意就是要你包容他所有恣意宣洩的情緒，毫無教養的用語，及不盡合理的要求。
醫德，好一個沒有明確定義的緊箍咒，好一付約束醫師的無形枷鎖，可以在某個迸出這兩個字的時空瞬間鞭笞著醫師的心靈，讓他垂頭自省，潸然淚下。對我而言，一個有醫德的醫師就是他任何時刻的作為都能在「醫學專業」與「人情義理」之間找到平衡點。
有一次幫某個病人辦出院前，為他膝蓋上的傷口進行最後一次換藥時，他突然說：『醫生，我腳底癢癢的，你用碘酒幫我擦一下止癢』，這時候「醫學專業」與「人情義理」的衝突就來了，論人情義理，隨便用根棉棒沾些碘酒抹在病人的腳底實在是舉手之勞，做這種順水人情實在是台灣話講的「桌頂捻柑」或中國話講的「為長者折枝」，可是論醫學專業，碘酒根本沒有止癢效果，所以我對患者說：『失禮，我今天絕對不幫你擦』，患者呀然驚恐，我繼續說：『我明知道擦碘酒不能止癢，如果還幫你擦，我就是沒水準』，只見患者一臉臭，將不歡而散時，患者繼續說：『那你開一瓶碘酒讓我回去擦傷口』，我告知無法開立但附近的醫療器材行可能有的買，卻換來病人一陣白眼以及『人家另外一間病院就有…』的奚落。
大家常談醫德，卻少有人談病德，以前當見習醫師（六年級）時總覺得那些實習醫師（七年級）學長很不近人情，怎麼下班時間一到，個個忙不迭脫起醫師袍往背包裡塞，對著求援的護士小姐說：『請呼叫值班醫師，我下班了！』現在才深深體會，當值班頻率如此頻繁（三四天一班，值班那天到隔天下班呼叫器要連續待命三十六個小時），難得可以正常作息時，當然要火速回家，把握時間休息，君不見王品或茹絲葵服務周到，牛肉品質好，但請問你若半夜十二點去，找誰服務你呢？除了冷藏牛肉的冰箱繼續運轉著，連冷氣機都要休息呢！醫師不是天使，醫師也不該是兩頭燒的蠟燭，當我們被迫燃燒自己，照亮病人時，如果病人、家屬也能發揮同理心，體諒慢一點去換藥是因為要等主治醫師查房結束，慢一點去接病人是因為要處理的疑難雜症確有緩急輕重之分，而不是頤指氣使的責難我們，或擺出一付「上流社會」的姿態命令我們，我相信這些蠟燭們都會燒的久一些，這些亦為人子的疲憊靈魂都會漸漸長出翅膀，散發出光芒。
如今當任醫師一職的人，當初莫不是闖過重重關卡，先是以優秀的小學成績進入國中，三年苦讀考上明星高中，又一個三年苦讀再加上多科補習或重考才得以踏入醫學院（這時，離成為「醫生」一職還遠的很），踏入醫學院後，痛苦才開始，第一是人才濟濟，成績好的不是只有你，第二是和異性疏離，和尚學校念了多年，早忘了（或是根本不會）怎麼跟女生打交道，第三是金錢壓力，學費高，雜費也高，原文書隨便一本動輒上千元，每學期書單一列可能得買上十幾本；治裝行頭至少要有個大學生樣也讓荷包失血不少，據說北部的醫學生在這方面「較量」的情形最為嚴重，皮包掀開，動輒就是某某銀行的白金卡、黑鑚卡，週六不見得是為了健身也得走一趟「亞歷山大」，周日則得去國父紀念館或兩廳院看一張四千八百元的藝術表演，而這一切，不過是讓自己在同儕中，「好像」能過的抬頭挺胸一點。
人才濟濟的問題一延伸，就變的很嚴重，踏入醫院見習前，平均六十跟五十九，可真如兩千年宋楚瑜望著自己的得票率大嘆：『雖然只有一點點，但是差這一點點，卻是差很多』，以敝校而言，如果大五結束時還欠超過十四學分者，就不得見習，如果見習結束時還帶超過一個學分，就不得實習。而擔任見習醫師時，雖然不像實習醫師得背負相當比例的責任，但是也都要到醫院參加晨會，跟查房，甚至報個案給主治聽，照顧幾床病人，進開刀房上手術檯學習，不太有時間還讓你回學校修課，換言之，如果見習前還帶幾個學分，很可能見習生涯結束後，因為沒有辦法把這幾個學分修畢，而面臨實習中斷的命運，一個醫學生唸到大七若無法實習而必須回到學校和學弟妹一起上一年課，在同儕間似乎很難自處，也難以逃脫學弟妹指指點點的命運，萬一又自暴自棄，自我放逐，那這個疲憊的靈魂很難不試著脫離他衰頹的軀殼。
與異性相處的問題一延伸，也是變的很棘手，考進醫學系的，多是各地區高中裡面的佼佼者，換言之，全來自和尚學校、尼姑學校，對異性幾乎全然陌生，所以衍生出許多感情問題，有一種類型是大一就出雙入對，到了七年級任職實習醫師時，很難不犯「七年之癢」，因為隨便到一家醫院，都有或多或少的鶯鶯燕燕，比起年華日衰，好勝心強的「準牽手」，自是多了幾分吸引力，另一種是把妹技巧太差，連被三個女生拒絕後，就此喪失信心，日後就算見到年輕貌美個護士也抬不起頭，人生大事呢？為了能順利升上主治，就咬緊牙關，娶了主任那奇醜無比，號稱在國外拿藝術學位的女兒，還自我安慰著：『算了，誰說老婆一定要身材多好，女朋友一定要九頭身，躺下來還不是「平高」』。
講到金錢可能就講到許多醫師的痛處了，許多人當初懸樑刺股無非就是有朝一日榮膺大位時要大撈特撈回來，正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如果屏棄了人格取得不義之財，日後得到的苦果恐怕數倍於汲汲營營而來的小利。醫學院時代的高學雜費及醫師將自己定位為「頂級消費群」，可能造就日後對於金錢加倍貪婪。如某廖姓醫師不到一年間共經手一百多件申領殘障手冊，導致政府殘障福利補助超過五億多元的損失。廖醫師填具一百多件不實身心障礙鑑定，起訴書言明其惡性不輕，因此向法官求處六年、併科罰金一百萬。一條醫師路走成這樣，實在無異於年紀輕輕不學好就被少年法庭判刑的浪子。話說回來，世風日下，古樸惜情的味道已經在這個社會中漸漸淡去，縱使你通過重重關卡，順利畢業考上執照，桃花開娶得美嬌娘，多金丈人為你打點一間地段良好的開業場所，你還是得精神抖擻的每天大門一開，準備迎接三教九流，隨時可能對你提出告訴的病患。
本文獲鹽分地帶文藝獎散文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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