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走馬苗栗
1.南庄．尋隱者
門楣上有鑰匙
桌上有茶酒和咖啡
還有主人留言
請隨意
請隨意 雨正細細飄著
請隨意 山也朦朧了起來
是否 在起伏的山嶺間
是否 在密密的森林裡
枯枝上掛著紙條
彷彿登山客所留
一陣風夾著雨
字條左右搖擺
桐花被打落一地
此時
我們急急向東
東邊是鵝公髻山
山頂烏雲乍起
︿莫非也有雨？﹀
我們急急向西
西邊是向天湖
︿或恐也有雷陣雨？﹀
五指山正在招引我們
彷彿才從鬍鬚梅園出來
︿主人貌似達摩園中栽植多盆偈語﹀
又似乎才在桂花園品茗
︿池中鱒魚游來游去﹀
矮靈祭的歌舞聲
正熱鬧響起
︿大家看見矮黑人了嗎？﹀
吃著剛剛摘下
甜蜜多汁的水梨
耳畔溪聲有如廣長舌
︿它昨夜一直喋喋不休﹀
山色也如清淨身
︿此時雨中模模糊糊﹀
隱者讓我們苦苦追尋
苦苦追尋
一支鷺鷥竟然盤桓在一個
小池邊
︿你應該到海邊去覓食？﹀
小鷺鷥飛到一棵樹頂
在上面畫了一個白色問號
一個白色問號
︿隱者說讓我們讀他寫在牆上的詩﹀
牆上一片空白
我讀了半天
仍然沒有讀懂
︿隱者說讀懂了他的詩
他就回來了﹀
桐花被風雨完全打落
地上一片泥濘
2.三義木雕
大師面對著一扇窗苦苦尋思
猶之孕婦十月懷胎
弟子頻頻喊師傅
顧客指定要雕成
通向生命意義的作品
那種千年難捕捉的光影
那種銳利的神情
彷彿能叫嚷的子宮
有真實的血脈
那真是讓人費盡心思
遠方街頭有一隊木頭走來
有一列樹根走來
還有一些竹頭也走來
他們竟從另一頭生命成型
各種昆蟲動物人像
當然還有各種神像
成隊走來
大師面對一扇窗輕輕一敲
不巧也敲出夢中的圖形
︿許多大師舉起巨斧直劈
企圖劈出一系列無極﹀
三義街頭兩旁
都閃爍著
木雕師微微仰起的傲岸之臉
︿是否也雕出一系列太極？﹀
3.挑鹽古道
而我們只知尋幽探勝
健行也成日常娛樂
豈知當年
挑鹽夫所流下的汗
已在古道上結成
一粒粒的精鹽
呈現在我們眼前
想當年苗栗山區
就靠這付沈重的挑鹽擔
供應日常開門七件事之一
而我們所謂空手健行
走走停停
又吃又喝
竟然也想比美挑鹽夫的苦行
4.勝興老火車站
哦！
︿老山線不是停駛了嗎？﹀
然而一大清早薄霧中
有一列火車進站
挑山產的老人
上學的學生
帶著小孩的婦人
隱約在薄霧中出現
隱約在薄霧中
老人在徘徊回憶
年輕人做筆記
︿什麼原名十六分驛
什麼始建於民前五年
什麼日式建築工栓式工法﹀
總之薄霧中也看不仔細
兒童在鐵支路上跳來跳去
滿滿一嘴零食
隱約仍在薄霧中
山與山之間彷彿一座游泳池
老人來此泅泳 回憶式
年輕人來此泅泳 研究式
小孩來此泅泳 沒有招式
薄霧中仍有一列火車
緩緩離去
載走了挑山產的老人
載走了帶小孩的婦人
載走了上學的學生
︿我彷彿看見我年輕的影子﹀
哦！老山線不是停駛了嗎？
老站長微笑的拍了我一下肩膀
什麼也沒有說
5.獅頭山
真的不明所以
好像有光在廟宇屋脊
眾人燃香跪拜禱告
而我卻在仔細研究
這山形到底
是老虎還是獅子
那山頭仍不斷起伏
不斷起伏的山頭
竟是一般的設計
水濂洞突然搬來這裡
靈霞洞誰能瞧見霞光
望月亭有幾人能望見月亮
只有勸化堂的鐘聲
敲濕了許多人的眼眶
求財不得求利不得
求長命百歲更不得
他們哪知道遠在宋朝
東坡就寫了洗兒詩
那當然也求不得
罷了 罷了
我聽見山中傳來
低沈的嘆息聲
6.向天湖
然後湖開始擴大
本來一方池水
此時已幻化為萬里汪洋
從眾人的舞蹈中散出
不解的手勢
揮動向篝火燃紅的湖面
群山一片靜默
火光中人們的舞步
劃一而語言曖昧
彷彿天上傳來的密音
各地遠道的觀光客
合著節拍配合呼告
斜月升起的山頭
飄過陣陣烏雲
人們說那是矮黑人
歌聲
越來越響
火光
越燒越旺
舞姿
越來越狂
7.通霄秋茂園
海浪湧向天際
夢沿著海岸線
一直延伸
鐵路兩端通向遠處的
園中
孩子們不解他的夢
連大人也不解
他為何以那樣的身影
那樣的構想
也許只知當年果園園主
無情的皮鞭
也許只知東渡日本
嚐盡了人世的心酸
夢仍然沿著鐵支路
通向遙遠
牧童背上的書聲
也在人潮散去後
變成
蟲聲低低哀吟
8.龍騰斷橋
彷彿仍在天搖地動
關刀山一九三一年
湧起轟隆轟隆無邊
神力的一條黑龍
仍在記憶中冒煙
仍在時光中疾駛
無星無月的夜裡
只有蟲鳴鳥叫
風雨陰晴的黃昏
只有遊客讚嘆沒有
頭顱只剩
傲立不屈的身軀
數位相機左拍右照
能挺立多久誰也
不敢說
滄海而後桑田
拱形骨骼仍然傲立
仍在追憶昔日吐著黑煙
長形多節的蜈蚣
企盼它再次
撫慰我亙古的寂寞
三、新竹采風
1.十八尖山
不管在此看得見
台灣海峽或看不見
大霸尖山
不管相思子是否會再相思
你從前面走來
從我身旁走過
就只有一個小小台地
一片矮矮土堆
你即使再努力探頭
也只是冒出一點點
相思子已不再相思
人們沿著環山步道
輕哼著小曲
他們不知道你或者他
努力掙扎出頭代表什麼
十八尖代表什麼
踩在腳底下的土地代表什麼
成群從我身邊走過的人
代表什麼
2.東門城
咦 那不是林爽文 朱一貴
穿著朝服走在東門路
那不是日本山本五十六
東條英機 走向
新竹火車站
哦！那是那是二二八民兵
迅速臥倒在城腳下
子彈劈劈啪啪而過
一個小學生抬頭挺胸
唱著今天天氣好清爽
走向東門國小
幾個閒人討論著
市政府爲城門換新裝
三百年的風雨裡
看著馬路四通八達起來
看著世世代代人物物換星移
不知何時
人們會為我漆上他們滿意的顏色
3.城隍廟
起初 他們只在四週擺攤
什麼貢丸 魚丸 蚵仔煎
什麼肉丸 甜不辣 米粉湯
然後就一直進逼
完全一付侵略的模樣
四周已被團團圍住
精雕細琢華服不在
只剩屋頂脊樑
冒出一個頭泅泳
體會眾生之苦難
濟世救人本乃天性
只恨不生雙翅
挾起眾多小市民
飛 飛 飛
飛往天國 可是愛
多麼沉重 尤其是
愛
芸芸眾生
4.麗池
誰是池中楊貴妃
原來是一對黑天鵝
在一片凝脂池中悠然沐浴
誰是木屋中唐明皇
原來是坐在樹下
賣魚飼料的老芋仔
走遍大江南北
終於
在此擁有一片美麗王國
水泥橋拆了也好
它不一定比木橋
更能獨享千年
誰來了都要重新油漆
木屋的顏色
只有老樹
仍然展現它
特有的風姿
5.青草湖
青草一直蔓生
遂至湮沒整個湖泊
村人拼命整理
仍然祇剩
一個小小水塘
於是
遊客來此打香腸
於是
小孩吵著要去網咖
於是
青少年跑去坐雲霄飛車
於是
煙波飯店站了起來
別墅站了起來
湖也站了起來
站上天空
和天空一樣藍
地方史冊上將記載
從前 從前 從前
這裡有一個
青草湖
6.靈隱寺
寺前有一個小和尚在念經
接著又來一個小和尚
直到成群的小和尚
念經聲彷彿夏日雷鳴
卻只有一個大和尚在寺旁
建了一座紀念公園
有一群詩人在寫詩
再加入更多詩人寫詩成千上萬的人寫詩
卻只有一人建了碑寫了史立了傳
有一群人在打仗 死屍佔據了原野
親人哭聲震天白色十字架佔滿墓園
也只有一位將軍
風風光光的被歌詠
被稱為民族英雄
靈緩緩上升
隱沒在漂流的雲朵中
寺前已空無一人
鐘聲緩緩
敲
響
7.新竹火車站
生命的芭蕾一直跳著 在站前
屬於巴洛克
古典美人的建築
張開大口
把匆匆趕到的旅人
一口吞下
年復一年 日復一日
一列列黑色不停蠕動的列車
消化了前人 今人
也將消化未來的人
坐在車窗邊的一對黑眼睛
每班車都在搜尋
不久 又有一列
火車
轟隆轟隆駛過
8.南寮漁港
潮水一次又一次的伸出巨掌
要探測海岸的高度
防波堤只好
把他們一一擋回海中
潔白的浪花在空中高喊
我是拼命三郎
此時海蟑螂已悄悄的
自縫隙中爬了進來
海鷗也在空中鳴叫
危險
危險
危險
人們聚集在海邊公路
觀看飆車
香腸一根接著一根
啊！好爽口
我的煙圈一朵一朵
緩緩上升
有一股淡淡的哀愁
海蟑螂越來越多
甚至爬滿全身
9. 新埔小鎮
咬一口酸菜肥腸
才忽然驚醒
我不是在水鄉江南
不是在周庄
更不是在上海豫園
吃了一口道地的粄條
才恍然回神
原來是在新竹一個
客家小鎮
買了三斤椪柑
五斤柿餅
回家好好想一想
回味那個江南
美麗的庭園
為何建在這個偏遠
而且只有一條
不知名小徑
通往雲深不知處的
所謂
夢的故鄉
10. 橫山老戲院
戲仍然上演
秦祥林和林鳳嬌
柯俊雄和史豔文
還有藏鏡人
哈麥哈麥兩齒對上
紅影魔尊九轉元功
放
放劍光
老人吃著簡餐
喝一杯烏龍
年輕人吃著花茶
聽老人訴說
許多人在木窗一開一合間
窺視著童年
時光會消逝
人們會老去
老戲院仍然以風燭殘年之姿
讓老人回憶
讓年輕人知道歷史
詩人藝術家還有
還有攝影家正在用心
捕捉老戲院逝去的風華
我坐在老舊的木桌旁
聽著
油羅溪的嗚咽
11.內灣木頭搬運工
把我的肋骨擺下去
再把我的四肢擺下去
然後
擺成一條
枕木軌道
把我的命運綁上一根巨木
也把我家的炊煙擺上去
綁成一個巨大的壓力
我在前面拉用力拉
不動如山的一綑巨木
我成了一匹神力無邊的人牛
太太裁縫車前的煤油燈
小孩碗中的稀飯
靠我用力這一拉
不動如山的一綑巨木
夾著我的命運直奔而下
我被壓在下面
成為一匹扁平的人牛
太太的煤油燈熄了
小孩的飯碗空了
遊客年年成群越來越多
寡婦村的招牌永遠
懸在村頭
只有山色沒換
只有天空沒換
12.古奇峰
關公坐在山上
西看台灣海峽
紅色重棗臉孔
映著夕陽
想起
過五關斬六將
單刀
保護兄嫂歷劫歸來
連新竹風都要
日夜在他腳下稱臣
吟頌讚美詩篇
我一直相信
他有滿腹心事
胸中藏有萬千丘壑
神奇珍寶
果然
遊客紛紛
驚艷
讚嘆
13.北埔記行
柿餅
不要看我年老色衰
想當年
我還在枝頭上
色澤鮮豔
眾人皆想一親芳澤
如今你
不妨嚐一口看看
是否
滋味不同
橙柑
滿街黃澄澄的橙柑
一路排到街尾
吸引
成千上萬人潮
成千上萬的少女
也都帶著
椪柑
擠到人潮裡
滿街的椪柑遂
此起彼落
跳動起來
擂茶
用力以堅定的棍棒
去磨你彷彿峽谷的
鼠蹊
汗水由額頭滴下
千年來人們精製的
玉露瓊漿
你飲後
遂甜甜入睡
我說還要一杯
洗衣婦
你儘管用力
死命的搓揉
並且把我翻過來
再三捶打
那種痛
是我亮麗的明天
古厝
一群詩人
對著老婦人的皮膚
研究了起來
「這是一面百年古牆
花窗也是前清作品」
「頭髮有些風化
眼睛更是一潭濁水」
一群搖頭而過的帥哥
正以奇異的眼光
頻頻回頭看我們
龍柱
這廟前的龍柱
龍頭向上有什麼關係
只要妳在上面
牠仍然可以
昂首
吐信
小店
老板守著小店
我笑他不會有發展
他指著我的詩攤
說
彼此 彼此
後記：二００一年夏天某日前往北埔一遊，蒙電力公司服務所主任及當地文史工作室人士招待解說，事隔半年，猶難忘他們之盛情，特成詩數首，並為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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