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草記事﹒冷水坑生態人文工作室 生活即是教育學習現場，我的教育人類學筆記。 // 生活是我的田野，敘事是我的穿越線，書寫是我爬梳、重整經驗的方式。 // 散落著行旅中的吉光片羽，生活中俯拾的琉璃碎片，自己也不甚確定書寫主題的獨白，... 讓時間來闡明，幾乎都是自身的觀察和經歷的剪裁與潤。回首間，也發現自己的文字似乎建立在大量行腳的基礎上。 // 生活中難免有些事情難忘，特別是一次自然旅行的經驗，也可能會是喜怒哀樂、感想、盼望... 點點滴滴，交織成自己生命的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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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人散盡的午后，就連霧，也逃逸得無影無蹤。

昨日下午的雲封霧鎖，將我們困在一陣潮濕、凝重，令人不知身在何處的朦朧霧雨中，彷彿已是一場極為荒遠的夢境了。

 

循著久無人跡的賞鳥步道，拾取秋天的記憶。

 

陽光斜斜灑入的林冠，猶是暖亮活潑的金綠色；林下陰暗處是鬱鬱的墨綠；積滿沒逕落葉的地面，交織著深深淺淺的棕與褐。

 

阿德和我告訴小咕嚕和小瑀魚：我們要進去一座森林，找一棵「大龍貓」喜愛的大樹。我記得那棵樹高大又挺立，並且樹下時常可以找到許多戴著鋼盔的果實，是松鼠愛吃的櫟。

果然，那株大樹還在。小咕嚕和小瑀魚在樹下喀滋作響的落葉間踢著滾動的殼斗和櫟子，高興地歡呼著找到大龍貓樹洞中的家。

  

走過枕木朽危的棧橋，足下踢著厚厚的、藏滿果實的枯葉。荒草沒逕，訴說著一段曾經背負著沉重遊憩壓力的步道，如何隨著歲月流逝，逐漸返還自然的消長過程。

 

阿德在落葉間發現一隻小小的糞金龜，正推著一團大約是樹幹上掉落的腐植質，試圖將之揉滾成球。

我們並無意驚擾，只是縱然腳步放得再輕，造成的地動仍顯突兀。牠靜止在原地偽裝死去，落葉摩挲、窸窣微響的風吹草動，都令牠感到風聲鶴唳。瑀魚不停撿拾著捲曲的枯葉，幫害羞的糞金龜蓋上「被子」，但願糞金龜領受了孩子溫柔的美意。

 

步道在看似到了盡頭時右轉直上，繞過粗榧、墨點櫻桃、與時序錯亂早開的山胡椒，抵達一片落滿松針的平台。

 

這時，一陣強而有力的鼓翅聲從不遠處的草叢中響起，我們都安靜不作聲。

平靜了一陣子，一會兒，同樣的猛烈拍翅聲又出現了。阿德相信，那是急促而使盡全力的掙扎。

芒草又深又高，阿德囑咐小咕嚕停在原地，他獨自鑽過多刺的荊棘，避開低垂橫陳的枝條…，發現……芒草叢中竟是一隻被陷阱箝制的藍腹鷴！見阿德靠近，牠又更奮力地振翅掙扎著。 

我抱起小瑀魚，和小咕嚕一同小心地鑽向前去。

阿德發現牠一隻腳掌竟然已遭金屬獸夾硬生生斲斷，一地盡是掙扎時散落的羽毛。阿德將牠脫開陷阱，抱在懷中檢視傷勢。

牠的眼睛周圍是醒目的鮮紅色肉瓣，羽毛仍舊十分鮮麗炫目。背上頂著雪白色羽毛與肩部的暗紅，襯著藍黑的底色，還時時閃耀著藍與綠的金屬光澤。雙眼仍炯炯有神，只是因為受傷與驚嚇，顯得很緊張，推測應該是剛中陷阱不久。

先電話詢問國家公園管理站之後，小咕嚕幫忙提著那個獸夾與紅色斷腳，我們一家循著步道拾級而上，返回山莊前大鹿林道西線。

上行途中，藍腹鷴又掙扎了兩次，落了一地的絨羽，阿德的衣服上也沾滿了藍腹鷴斷腳的血跡。

因為一時急於將傷鳥送去管理站，我竟無耐心等待小瑀魚繼續她步道上的自由探索與遊戲，事後也為自己頻繁的催促孩子感到許多虧欠。

 

阿德必須開車時，先將藍腹鷴交到我手中。但我接過來時有點不知所措，竟讓牠掙脫了。看著牠張惶地拖著傷腳，邊拍翅邊瘸著腿奔逃，我感到非常心痛，彷彿自己也是加害者。阿德將牠捉回，再次交到我手中，我穩穩地雙手環抱著牠。在短短的幾分鐘車程，感受著牠溫溫的體熱透過掌心和指尖傳來。這是一個活生生的、飽受驚嚇的生命。

牠偶爾掙扎的身體，以及受傷後的驚惶，讓我好遺憾自己不懂怎麼照顧一隻受傷的鳥。

 

有時候，牠仍緊張地試圖掙脫展翅，落下好幾根絨羽，我也不時會與牠清澈的眼睛對看。我像一個言詞笨拙、不知怎麼說出安慰話語的人，只是喃喃自語地吐出幾個字：「別怕， 別害怕，等一下就安全了…」

事實上，我為牠的斷腳感到憂心，我想了很多。當我們的眼神交會時，牠能夠了解我們對牠沒有惡意嗎？

 

阿德和我都曾在野外見過藍腹鷴，爬山的途中，或者在類似觀霧這樣的中海拔森林步道，目擊的次數加起來，十隻手指可以數得出。多半是在在林道上踱著步，或者在闊葉林底層，氣定神閑地撥弄落葉、低頭啄食。牠們華麗的羽色、氣宇軒昂的姿態，令人印象深刻，難怪會被稱為世界上最美麗的雉科鳥類。 (註)

只有這一次，我們是如此不可思議地接近牠，卻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血淋淋的目擊經驗…。

 

牠經過一番折騰，羽毛開始凌亂，也顯得有些狼狽；悽慘的是，牠的那隻斷掌應該沒有機會接回了。

送到國家公園管理站，辦公室準備了一個大籠子作為牠暫時的棲身之所。警察小隊的兩位先生也來了解發現藍腹鷴與獸夾的位置。

 

當藍腹鷴從阿德的雙手中遞出去，被送進那個籠子，依舊試圖展翅要脫離牢籠，小咕嚕和小瑀魚都擔心地問著：「牠會怎麼樣？」籠子的空間與野外相比雖然侷促，至少足夠牠稍微伸展四肢了。

 

牠身上的羽毛仍大致完整，體力也還不錯，拖著斷肢猶可勉強跳躍前進。管理站的先生說：觀察兩天狀況不錯應該就會野放。

 
為了避免牠繼續驚慌地不斷衝撞牢籠，他們在籠子外面罩上黑色的塑膠袋，籠子裏面慌張的藍腹鷴真的漸漸安靜平息下來。小瑀魚看著那一方黑色，不解地問說：「我們家的那隻鳥呢？」我向小瑀魚解釋：牠的籠子覆蓋了黑色塑膠袋，黑暗會讓牠感覺比較安全。牠並不屬於我們，這裡的森林才是牠的家，牠屬於大自然…。國家公園的伯伯會照顧牠，過兩天就會放牠回家了。

走出辦公室，小咕嚕和小瑀魚竟然和我們同樣依依不捨地牽掛。想再看看牠的身影嗎？想再聽聽牠活動時撥弄紙板的聲響嗎？千言萬語，卻都說不出口，只覺得思緒好繁亂。

 

離開觀霧前，阿德已經換下沾滿鮮血的上衣。

安置了藍腹鷴，阿德和我高懸的心總算放下一大半，畢竟在這個偏遠的山區，對受傷的保育類動物最好的處理就是送到國家公園管理站。雖然知道盡快野放，是對牠最好的下一步安排，只是我們都不免會為牠失去了一隻腳掌，在行走、覓食、躲避天敵的能力、以及求偶…該如何學習適應，感到一些憂慮。小咕嚕問說：「牠找東西吃的時候，是用爪子挖土嗎？少了一隻腳，要怎麼挖土呢？」(註二) 小咕嚕點出了阿德和我的一部份擔憂，竟讓我一時語塞。

 

回到大自然，就是繼續在那物競天擇的法則當中求生存。剛斷了一隻腳的牠，有辦法迅速地調適、瘸著一隻腳活動嗎？斷肢的傷口會很快地癒合嗎？會不會感染？會不會遭受肉食性動物的攻擊？會不會因為覓食更加困難而體力衰微，在野外餓死？我們都掛念著牠未來的生存適應。

 

雖然慶幸解救了一隻陷阱中的藍腹鷴，卻也明白，自此牠的際遇已截然不同。拖著一邊斷肢的牠，已無法全然回復受創前自由自在的野外狀態了。

對於放置獸夾的人，我們感到萬分地憤慨及痛惡。只能祈願藍腹鷴的生命夠強韌，也能有足夠的好運氣，度過餘生。

 

往後走在這條短短的賞鳥步道，我一定會不時興起一股五味雜陳的牽掛：

我會擔心再聽見似曾相識的奮力鼓翅聲；是不是另一隻藍腹鷴、帝雉、或竹雞… 誤中了陷阱？我會想起這隻斷了腳的藍腹鷴；回到自然的懷抱是否能適應良好？或者因此橫遭不測？

屬於觀霧的記憶，像一幅隨著四時更迭，反覆上色的油彩。轉眼夏日濃鬱的綠即將褪盡，秋日的黃、橙、紅、褐…正逐日加重著筆觸。

我知道，賞鳥步道的那個角落，因為這隻斷掌藍腹鷴的美麗與哀愁，又將新添幾筆，揉合著傷痛的異樣色澤。

再見。藍腹鷴。

 

 <<本文刊登於 環境資訊電子報 週末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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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5-4因為入選中時嚴選好文 讓我得以回溯這個事件 以及當時的心情

記得自己去年整個六月七月份都在閱讀珍古德的書 以及黛安芙西的故事
斷續地讀著 一邊口語地 跟小咕嚕講述書的內容
但是那些 畢竟都還不及讓我們一家人 親自遇上 目睹了斷腳藍腹鷴這件事來得深刻

回想去年這個經驗 真是非常偶然 也十分突然的 怎麼那麼剛好 就讓我們遇上了
雖然當時讓人感覺十分心痛而且沉重
卻也是教育孩子 人類應該正視自己的貪婪和殘忍 懂得尊重其他生命的一個難得機會

註: 摘錄《謝孝同博士對藍腹鷴驚為天「鳥」的一段描述
「陽光透過樹葉的隙縫，灑落在這隻藍腹鷴
閃藍、綠、紫、暗紅等顏色的羽毛上，真是美麗極了;
它們不停地閃爍輝映，像光線透過多色玻璃，
不斷折射跳動。真像是一支五光十色的萬花筒‥。」》

註二: 《藍腹鷴為應付地面危機四伏的狀況，發展出高度的警覺心和喜歡隱藏身體的習性。
不巧與人不期而遇時，立即倉惶飛離，並發出「咯、咯、咯」的喉音。

藍腹鷴通常棲息於原始闊葉林或樹林邊緣，大抵在晨昏時段單獨或成對覓食，以腳爪熟練地將落葉撥開 再彎下身慢慢享用美食。

慢條斯理的動作，使牠走過林地時幾乎沒有聲音，就連在乾裂枯枝.落葉上走過 也能不發出一點聲響。》

以上兩段文字 引述自: 自然攝影中心 台灣野鳥網路圖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