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她給的明顯路標，我很快地找到社區，然後經由社區警衛的帶路，抵達她位在山腰的度假別墅。
我謝過警衛，發現車庫緩緩打開，於是老實不客氣地把車子停進去，然後從車庫走上庭院，這才曉得為什麼她老說，有錢不一定會開心，但沒有錢一定不開心。
她站在落地窗後，舉起手中的香檳杯算是跟我打招呼，打過招呼便又隱身回窗簾後；我只好自己開門進屋，也不跟她說話，第一件事便是把屋內所有的窗簾拉開，然後進廚房檢查冰箱。
果然，冰箱的冷凍庫裡只有大小不一的冰塊，專門用來調酒用，至於冷藏室，則幾乎塞滿了紅、白酒與香檳，冰箱旁還有幾箱的香檳、礦泉水隨意擺著。
我才嘆氣，便聽見她在身後清脆的笑聲：『啤酒在另一個冰箱裡。』
我接過她遞來的香檳，把另一個冰箱的門打開，然後認命關上，把香檳一口氣喝完：『妳可以賣酒，不過妳少了妳目前最需要的酒。』
從進門到現在，我們終於面對面看著彼此；她沒有我想像中墮胎後應該有的憔悴，神色還是像以前一樣，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模樣，如果說她有什麼特別，至多只是多了黑眼圈而已。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令我十分狼狽，我於是迴避她的眼神，進客廳替自己倒一杯香檳，然後坐在三人沙發上，把腳伸長，讓自己比較舒服一些。
『我以為妳會替我把那種酒準備好。』她說，聲音還是一樣令人迷醉。
那年我初次見她，心裡便很清楚，她是一個會讓人傷心的女子；但是我並沒有因為懼怕而怯懦，事後，也沒有因為勇敢而後悔。我只是學會了一件事：事不關己，不必勞心。
我沒有看她，放下手上的香檳杯：『我現在就下去買。』
如果一個女人已經向妳開口，那麼，斷沒有不做的藉口，而如果做，就應該把事做的齊全。於是，我下山買了兩箱米酒，兩隻土雞，還有一些補血的魚肉與果肉，當然也沒有忘記中藥，只是這一次，我沒有替她準備其他。
假如人可以粗糙分類，那麼，也許可以這樣分：一種人追逐，一種人享受被追逐；每個人都可以同時作為兩者，在不同面向，或甚至，在同一個面向。我與她最大的差別，不在於分類上的不同，而在於，當事關己，我必然勞心，而她則選擇用冷漠、用無心掩飾擔心與掛心。
但這也只是天性上的差異，不是分手的關鍵理由。
事實上，只有一個對自己沒擔當的人，才會用一個人表現出來的現象去衡量那個人，而忽略背後深層的動機，和有時，其實不得不如此的無奈。只是，我也從不去追究現象背後的根本原因，因為若要藉由分析一個人的心理，然後對之進行無保留的判斷，我會認為過份野蠻，其間的暴力與知識關係，簡直和野人用刀叉、飲紅酒來掩飾自己的未開化一樣。妳你的文化知識背景，無法掩飾人性最根本深處的卑劣 ------ 對一個他者的好奇。
對他者進行自以為的判斷，其實和小報的揣測、週刊的八卦，不過是一丘之貉，尤有甚者，是假借知識的名義行之的卑鄙暴力。
而她，最深刻吸引我的地方，就在於，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說她，同時，她也不對別人發表任何看法。某個程度，也許她是孤僻了，但我以為，至少，我和她是同路人……沒想到，同樣的行為卻有天差地的動機，我是真的不在乎，她卻是因為太在乎。
當熱戀的時候，我們感激上帝居然給我們這樣一個心靈相契的伴侶，但是很快，我們發現我們有很大的誤會：我們的認知結果可能相同，認知程序也有理可循，可是我們的認知動機卻在基本上完全相反。
停妥車，我一邊準備燉品和補藥，一邊把東西歸位。她還是淡淡地喝著香檳，彷彿沒事人一樣。
她以前沒那麼冷冽，只是，如果我是她，經歷了那麼多，也許我會比她更冷。
她還是笑，眼神裡沒有在乎，但也沒有虛空：『妳不勸我不要吃冰？不要喝酒？』
『如果我錢多到可以把香檳當白開水喝，又不必為生活煩惱，我不會介意把香檳當三餐。』我頓了頓，繼續：『又如果，我連生活煩惱的樂趣都被剝奪，那我只會在乎活得開不開心，至於活得久不久、有沒有意義，我根本懶得思考。』
她楞了一下，隨後輕笑：『妳真的已經不愛我了。』
我也笑，替她和自己各倒了香檳，沒多說話。
其實，愛是很奢侈的字眼，不容許揮霍，當初，我苛刻自己以便她揮霍，成就了現在的透徹。一種，可有可無，但絕不虛也不空，的，無謂。因為，愛或不愛是很嚴重的字眼，能說出口的，已經不是深刻；無論，是說愛，或問愛，當愛字一出口，就注定被打折扣，甚至充滿貶抑。
我和她，不算分手，因為根本沒有在一起。一直，我們處就在一種地帶，比一般的曖昧多，又比一般的曖昧少，多在於，我們知道不是曖昧，少在於，我們知道不會更多。
那個地帶，非常有趣，不是每個人都能經驗的。不多也不少，非常剛好。對我們剛好，對別人，卻恐怕深刻見骨。
合該，是一種緣分和注定，正好，我們遇見彼此，在，我們各自真正深愛過以後，在，再也不能多愛以後，在，知道這一生再也沒有遺憾之後……如果連最愛都錯過，其他，又算的了什麼？
那時她說，不交手，實在可惜；我完全同意她。
所以我們交手，沒有牽手也沒有分手。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