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歲那年，父親失去了他的右眼。疏於治療的急性感染，父親住進台北長庚醫院時，已經無法挽回他的視力；眼角膜都潰爛了，醫師判定父親成為殘疾，父親只是沉默著，深深的沉默之後，嘆一口氣了。
失去右眼的視力之後，父親無法騎機車，一時連走路都難平衡，老花眼鏡時常戴著，問他不嫌累嗎？只說是擋灰塵，我自然懂得父親心情，只是無法說破，母親嘮叨起來，也只好勸著，父親有時會軟弱地抵抗著，然後低聲地說：「伊哪會知？」
時日久了之後，兄弟姐妹逐漸忘了父親的殘疾，有時會勸他把眼鏡取下來，父親總說：「不妨礙！」問的次數多了，父親也不耐起來，惱怒地說：「都說不妨礙了！」
父親應是介意自己萎縮的眼球吧，姊妹們商量著送他進醫院去裝義眼，母親堅決反對，說是算命的早算準，屬兔的父親如果不成殘，就過不了天年；我雖然視為無稽，父親卻也不允，怕女兒們花錢，怕住院，怕在陌生的城市裡醒來的夜晚，父親偷偷對我說：「住長庚，我很害怕！」
一向健康的父親，怕痛，怕靈異，怕開刀住院，一輩子住過一次醫院已足夠，父親常說自己是天生地養，最不需要醫生的人。偶而，父親會偷偷拿下眼鏡，讓我看看他的樣子，然後很小心地問：「會很怪嗎？」我聽得心疼，總也安慰他：「哪會？」有時，父親會忽然神情黯然地說：「我老了的時候，就只剩一隻眼睛去見祖先了！」我總是故作輕鬆地答他：「不然，我帶你去裝義眼好了，可以做得和真的一樣哦！」不會一樣啦！父親總是固執地說，略帶無奈與不平的情緒，然後戴起他厚重的老花眼鏡，不安地再問一次：「這樣就看不出來了嗎？」
從來不願住院的父親，因為一場高燒不退的重感冒而病逝，幾乎應驗了他平日忌諱的：「走著進去，就怕躺著出來！」沒有交待任何遺言，父親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幾時要回台北？」我自然懂得父親心情，那話的意涵是：「我不要一個人在這兒！」我承諾父親，陪著他直到出院，就如同哄著他住進醫院治療時一樣的輕鬆語氣。
曾經，父親在昏迷三日之後醒來，讓等在加護病房外的我欣喜若狂，孰不知竟是返來告別，無法言語的父親，試圖以眼神問我自己的病況，我只是迴避著，不忍他的病體更受折磨，我誠實地說：「如果您真的累了，就跟著菩薩一起去西方吧！」父親聽懂了，含淚的眼裡有著釋然的表情，繼而在十二個小時之後離世。
父親是否平靜無憾地離去呢？從不曾入夢的父親，應是不忍我悲傷吧！處理父親的後事，從遺物裡尋到一張表情自然的舊照，送去鎮上的照相館放大，因為沒有底片了，只好以數位影像處理程序來製作。
於是，我決定找回父親的眼睛。沒有預先知會家人，沒有經得父親同意，我回復了記憶中父親的樣子。遺照上的父親，略瘦，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穿著西裝，戴著黑框眼鏡，那樣斯文溫良的神情，竟然讓來弔唁的親友驚訝了，並且稱讚著，都說父親地下有知會很滿意了。
我自然是知道的，我的父親不在地下，他是隨著菩薩前去西方呢，生前總是愛問我去過的地方是什麼樣子？我把父親的遺照擺在記事本裡，每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跟父親說一遍，好像是密碼似地，在天上的父親會聽見吧，然後從雲端裡探出頭來看看，這人世的風景是他生前來不及看的呀！料想父親會笑我看見新鮮事物就發傻的樣子，我尋常看見的，也是父親尋常看見的，終有一日，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相逢，屆時，就不必花許多時間去重述這些分別日子的遭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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