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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的他鄉/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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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餐桌上的他鄉/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8年11月 (圖片取自網路)

 

本文來源        https://tw.news.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81107/1461172/

 




這恐怕是超過五十多年以前的往事了,那是除夕夜,母親突然興沖沖地宣布,我們今年不吃老掉牙的年菜,我們不吃雞,不吃香腸,不吃年糕,這次我們要吃「思奇亞奇」(Sukiyaki)。

 

那時候我們這些大大小小的小孩可能都沒聽過「壽喜燒」這個名字,而母親口中跑出一些日文也是正常的事,我們聽著發音,跟著噘著嘴說「思奇亞奇」,用日文描述的事物通常意味著比較「高級」的事物,我們也跟著很高興,想著今年年菜將有些變化,我們要吃「思奇亞奇」了。

 

那一年,父親不在家;我現在已經記不得他為什麼不在,極可能就是另一次病危的住院,留下一個孤獨的母親強顏歡笑帶著六個小孩過年,而那時候的母親,比今日的我還要年輕十多歲。

 

但畢竟是喜氣洋洋的年節日子,母親還是顯得興致很高,她不用家中的餐桌,先在地上鋪了塑膠布,模仿榻榻米(搬離台灣基隆老家之後,我們就不再住有榻榻米的房子了),把火爐架在地上,又把大燈關掉,點上蠟燭妝點氣氛,她把各種蔬菜、肉片一盤盤擺在地上,好像要吃火鍋的模樣,我們都坐在地上,拿了枕頭當墊子,媽媽給了我們每人一個碗和一只生雞蛋,我們都好奇媽媽接下來要怎麼教我們吃思奇亞奇?

 

媽媽要我們把雞蛋打在碗裡,然後加了一大匙糖下去,用筷子拌勻;媽媽在爐上一個平底鍋中放進水和醬油,也加了一小匙糖,然後她把肉片(用的是豬肉,那時候台灣人家裡一般不吃牛肉)放下去,略熟之後拿出來,要我們拌著雞蛋吃,我們都輪著吃了一回。

 

但那味道太奇怪了,加了糖的雞蛋和豬肉完全不合,大我一歲的哥哥鼓起勇氣發問:「沒有沾醬嗎?」媽媽歪著頭認真想了一會兒,猜想似地:「用所司(Sauce),所司就是喔司(osu,日文醋的意思),來加一點喔司。」

 

小孩子們全叛變了:「唉呀呀,這樣已經夠奇怪了,還要再加醋,不要啦!」

 

媽媽勉強又試了一回肉,她自己也知道味道非常奇怪,她低聲說:「奇怪,我小時候日本老師說是這樣吃的呀!」但我們幾個小孩都覺得吃不下去,跟我們想像的日本「高級料理」不太一樣,有一兩個小孩顧不得禮貌,忍不住說出:「這個思奇亞奇,不好吃。」

 

母親紅了眼睛,辯解似地說:「沒法度,你爸爸從來也沒帶我吃過思奇亞奇,我也不知道怎麼做呀!」她只好站起身,打開大燈,進廚房把全部材料煮成一個大火鍋,我們覺得自己闖了禍,除夕夜裡惹母親傷心,全家人圍著圓桌默默吃了一個罪孽深重的年夜飯。這件事距今已經五十多年了,但我總覺得歷歷在目,母親最初的興致勃勃到最後的哀怨神情的影像,一直在我心中揮之不去。

 

多年之後,我來到東京淺草一家牛肉壽喜燒的老店,看穿著和服的服務生把平底鐵鍋刷上油,下甜醬油和水,然後把大片牛肉放進鍋中輕涮,再用長筷夾到我們面前的盤中,我們的面前各有一個小碗,碗中打了一個生蛋,我們拿燙涮後的牛肉沾著生蛋吃,那霜降牛肉柔軟多汁,生蛋則滑潤適口,而且稍稍減低了浸在醬油中的鹹味。我在心中輕輕嘆了一口氣:「原來是這樣的味道。」

 

我那位沒有機會出過國的母親,僅憑小學時聽日籍老師對「壽喜燒」的描述,就「幾幾乎乎」都做對了呢。她知道要用糖,可惜她錯把糖放在雞蛋裡,而不是涮燙肉片的醬汁裡,加上用的是味道不同的豬肉,奇怪的滋味讓我們完全無法接受這「異國情調」的思奇亞奇,那是母親引以為憾的一件往事。

 

是呀,異鄉的食物有時候不容易從想像而來,你必須有機會「見識」它的真正面目;但在那個資訊封閉的時代與社會裡,我那位受教育機會無多、不曾出過遠門的母親又要如何見識一種異鄉的食物?

 

話雖如此,你不去敲外人的門,外面卻有人要「破門」進來,很快的,我們家的餐桌上也開始要起巨大的變化,陌生的食物也開始來到我們的餐盤之中。

 

其實也不奇怪,那是因為「通婚」的緣故。我的外祖母早逝,身為長女的母親必須姊代母職照顧年輕的六個妹妹與一個弟弟;我那位極其聰明的母親,覺得沒有母親的女孩嫁到別人家有時會受到婆家欺負,她力排眾議,把幾個妹妹都嫁了隻身來台的「外省人」。這在鄉下並不是一個很受贊同的主張,有時候鄰居會跟她說:「妳的妹妹好手好腳,又長那麼漂亮,為什麼要嫁給阿山仔?」

 

但媽媽的決定證明是極具智慧的選擇,我的兩個阿姨嫁給了中興新村台灣省政府的公務員,後來建立的家庭都幸福美滿。一方面沒有公婆,家庭單純;一方面這些離鄉背井的外省先生珍惜得來不易的姻緣,對嬌妻與子女都極其疼愛,家庭氣氛是和諧親愛的。

 

另一個意外收穫是,異鄉人帶來異鄉的食物,我們家的餐桌就不再只是農村台灣人的菜色了。兩位新來的親戚都是北方人,他們帶來的是我們不熟悉的麵食文化;山東人姨丈來家裡教我們怎麼全家包餃子(還送給我們擀麵棍),又讓我們知道餃子餡料千變萬化,可以有多種組合。姨丈又有耐心地教我母親如何做饅頭與包子(一個講山東腔的國語,一個只會閩南語,溝通困難是可以想見的),使麵食變成我們餐桌上的「新日常」。

 

當我們過年過節到姨丈家裡去作客,我們又看到不曾出現在台灣人桌上的食材與料理,從青椒牛肉絲到酸辣湯,從炒臘肉到粉蒸丸子,這讓我們大開眼界,也讓我那位本來就很聰明的母親產生各種學習模仿和創作靈感,後來連我們帶到學校的便當,內容也和同學都不一樣了。文化混血,的確是創新的重要來源。

 

這是我們最早經驗到的「飲食文化輸入」,我們的味蕾被開拓了,我們買菜的眼界也改變了。當然,同樣的故事也發生在「外省人」家裡,嫁過去的阿姨走進廚房,山東人、河北人的餐桌上也出現芹菜炒花枝、蚵仔煎之類的台灣美食了。

 

過了不久,小孩長大了,外出讀書,看到也吃到完全不一樣的食物,他們又帶回來不一樣的飲食想像;第一位帶回他鄉食物的是我的大姊,她到台南讀大學,成了家中第一位「見多識廣」的孩子。她走進廚房幫忙,想的菜色和母親已經截然不同,我生命經驗中第一次的雪菜肉絲麵和酸菜拌麵,都出自大姊之手。然後我們走得更遠,年輕一代開始出國留學或旅行,帶回來各種異鄉的食物想像,相聚的時候我們桌上開始有日本料理、泰國料理、法國菜、義大利菜、土耳其菜,餐桌上的菜色已經成了我們家人「見識的總合」,五十幾年前母親試圖想要複製壽喜燒的傷心往事,我們已經很久沒有提起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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