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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08 10:57:50| 人氣2,46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水中之光/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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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水中之光/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眼前的世界是奇特怪異的,光線似乎比平時還亮,一種水晶般的色澤散發著光暈,而世界的線條也變得柔和…,不,我應該說世界變得柔軟如流水。

從我的眼前望出去,兩層樓的紅磚房舍像麵條一樣柔軟,它們本來堅如水泥的輪廓線,此刻更像柳條一樣左右搖曳。我還看見路邊站著兩個大人,至少我看得到他們搖擺的長褲線條,他們的臉龐彷彿在更遠的地方,而且逆光搖晃流動,看不清面孔,但我可以聽見他們說話的聲音,聲音像遠遠經過水管一樣,咕嚕咕嚕,充滿了回音。

我想叫他們注意底下的我,但我才一張口,就被一種柔軟的力量封住了嘴,柔軟的液體塞滿我的嘴,讓我完全發不出聲音,只聽到更多咕嚕咕嚕的回音。我想舉起手,但手好像也被一種溫柔的力量攔住了,抬不起來,兩個路邊的大人還在大聲的說話,笑聲通過水管,遠遠的,咕嚕咕嚕咕嚕……。

我絕望地把眼睛閉起來,心中充滿莫名的恐懼,一股柔軟的力量重重壓在我的胸膛,我已經無法呼吸。

突然間,說笑的大人聲音轉成連串驚呼,我聽見慌亂雜沓的聲響,我感覺到一些力量扶著我的腰身,但那些柔軟壓胸的夢魘尚未除去;緊接著我感覺胸前的重量突然卸下,淅瀝嘩啦,頓然一身輕快,耳朵也彷彿刺穿一個薄膜,聽覺立刻清朗起來。急促的大人聲音說:拍他,拍他,把水吐出來。

我感到背上有重重的敲擊,突然間,有一大股悶氣從胸口溢出,我嘴巴張開,吐了一大灘水和一大口氣,我眼睛迷離地睜開,旁邊圍著好幾個瞪著眼的大人,我感覺到陽光的溫度、悶熱的空氣、周圍的馬路車聲,也聽見熟悉的大水溝流水的聲音。

我是如何跌下路旁大水溝的?如今我已經無法追憶。大水溝其實就在我家門口,過了水溝就是車如流水的省道公路,水溝上每隔幾步就有水泥板加蓋,做為行路或腳踏車跨越之用。我才四歲,家人不讓我穿越馬路,只有大人攜手同行時,我才有機會到對面的天堂,其他時候,我只能在門口的騎樓下遊玩,大水溝就是阻攔著我、囚禁著我的護城河。

我也不討厭有一條護城河,我總是央求鄰居的大哥哥撕一張日曆做一艘紙船,讓我把它放進水中,我沿著水溝一路追過去,看紙船一會兒消失在水泥板下,一會兒又從另一端出現;如果紙船遲遲不從橋下出現,我就趴在水溝邊往水泥板下方張望,它可能就擱淺在橋下的某一堆垃圾旁,溝道流水則從它兩旁淅瀝淅瀝地川流過去。

鄰居的大哥哥並不是如我想像那麼愛護我們,有一次,他告訴我一個更有趣的遊戲,他說他來做一艘超級軍艦,要我回家把彈珠拿來,我可以在水溝旁用彈珠做砲彈,一顆一顆投入水中,看看能不能把軍艦擊沉。我把自己所有的寶貝彈珠都拿來了,依言投向溝中的紙船,有的擊中了目標,大部分則投入了水中,紙船即使被砲彈擊中,也只是扭曲了形體,照樣隨著水溝流下下游。當我散盡了彈珠,大哥哥說:沒得玩啦,你回家吧。我兩手空空回到家,愈想愈不對勁,再跑出去看,看到隔壁的大哥哥撩起褲管站在水流湍急的水溝裡,他正一顆一顆撿著原來屬於我的財產的五彩彈珠。

大哥哥的英雄形象幻滅了,他原來是一個欺騙四歲小孩的人,我從此再不找他做任何事了,我自己跟自己玩。我設法自己製造各式紙艦,大大小小組成一支無敵艦隊,我讓它們像希臘大軍一樣從水溝裡大舉出征,我沿著水溝快步奔跑,看著它們忽起忽落在水中翻騰,我這樣一路護送它們到世界的盡頭,那是我們這條街的末端,再過去沒有街市了,但有田野、有溪流、有大橋,還有哥哥姊姊上學的學校,那不是我被允許走出去的疆界。

我仍然懷念那些失去的彈珠,尤其當中有一些是媽媽給我的特別的彈珠,她說那是外祖母留給她的,這些彈珠是不透明的,藍白兩色,花紋精巧,像高級陶瓷一樣,不是透明玻璃外緣加上塑膠花紋內裡的普通彈珠。我情不自禁沿著水溝走,想看看是否還有一兩顆漏網之魚,我看了好幾個月,看到水溝裡有許多被人遺忘的奇怪東西,但我不曾看到我的彈珠。

也許我對水溝的冒險是太多了,一定是其中的某一次,我試著伸手探取水中的東西嗎?我跌落了水溝中。

在水溝裡,世界忽然緩慢了,安靜了。我仰望水溝外的世界,它變得更光亮,更柔軟,而且線條流動搖曳,一個奇特又熟悉的世界,我從來沒有想過從這個角度看到的世界竟是這樣。水流沉沉壓在我身上,我無法爬起來,眼角餘光看見水溝邊有兩個大人站立說話,他們近在咫尺,好像我手伸長一點就可以觸摸他們的褲管,但他們的聲音好像通過一個長長的水管,咕嚕咕嚕咕嚕,充滿了回音。

大人救起溺水的我之後,究竟是家人把我帶回家,還是我自己回家?現在我絲毫沒有一點記憶。但那一條水溝的流水起伏,以及水溝裡看見的光亮世界,經過四十年混亂的人生,卻還清晰得如同觀看他人的影片。

劫難餘生的小孩顯然還是有改變的,他走路刻意離開水溝遠遠的,不再摺疊紙船,後來也不喜歡一切與水有關的活動。夏天回到漁港旁的祖母家,所有的小孩都赤著身子,噗通一聲跳進海水裡嬉遊,他卻安靜地在岸邊看著大家戲水,小孩們在水裡揮手叫他,他搖搖頭,躲在大石後找著寄居蟹或貝殼,在海邊,他總是安靜斯文得像個女孩。

搬到山區農村之後,北邊海港的水溝與海濱的記憶漸漸遠了、淡了。我的新生活是和水蛇、青蛙、蜻蜓、稻田、榕樹、竹林為伍的,我和其他小孩一起到深僅及膝的淺溝裡摸蜆仔,到池塘撈浮萍,在泥溝裡捉泥鰍,在小溪旁釣鯽仔魚,我與水的關係好像又恢復了友善與正常。

要不要去游泳?小學四年級有一天,同學阿昆問我,阿昆是班上最頑皮的小孩,一身赤黑的肌肉,運動神經一流,躲避球和棒球的高手。老師不是說不可以去溪裡頭游泳,而且我不會游泳。我有點難為情地招供。

我可以教你。阿昆一臉輕鬆地說。

我們來到溪澗旁,夏天午後的太陽把石頭曬得乾爽熱燙,水裡已經有大大小小若干人在戲水,也有一些是同校的學生,可見老師課堂上警告不可到溪河游泳的話,並不是人人都遵守的。我們放下書包,脫了衣服,先在溪邊淺處浸水,溪水透澈清涼,讓我們感到快適舒暢。阿昆一下子就鑽到溪流中央的深水塘,翻過來覆過去,自由自在,好像溪水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游到我身旁,說:來,我背你,我們到深一點的地方,我教你游泳。

我把手交叉箍在他脖子上,他往前一蹬,我們就衝進水潭的中央,腳底就觸不著底了。突然間,我感覺到阿昆用力拉開我的手,我的手鬆開了,我們的身體也分開了,我獨自往深處跌下。彷彿一剎那間,世界靜止了,我睜開眼,感覺自己漂浮在一種無重量的介質之中,世界是一片碧綠,但又有點點鵝黃的塵埃,遠處似乎又有光亮,我看見一片樹葉漂過眼前,緩緩的,舞蹈似地,奇妙而美麗的景觀,沒有一點聲音,我卻覺得有溫柔的音樂充滿耳窩。我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呼吸,也沒有掙扎,沒有不舒服,也沒有恐懼,我平靜地知道這是終點,我短暫的生活經歷快速地一幕幕掠過心裡,包括那個躺在水溝裡的場景。 

潑喇一聲巨響,一個強大的力量抓住我的手臂,幾乎把我弄痛了,一下子,我又聽到吱吱喳喳議論的人聲,感受到陽光在背上游移的熱度,我被一個年輕壯漢從水裡拉到溪邊,軟綿綿趴在溪石上,救起我的壯漢也在一旁喘著氣。阿昆跑過來,口氣裡充滿了委屈和抱怨:你快把我勒死了,我根本沒辦法呼吸。

那個翠綠安靜、緩緩流動的美麗奇景已經退去,我知道自己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開始有點反胃,也有點發冷,也許是喝太多水了。我緩緩套上衣服,低聲對阿昆說:我不游了,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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