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本書法文版在二○一四年付梓,中國在經濟與金融層面上,又有了許多重大的發展。
首先,中國啟動了三項巨大工程:絲綢之路經濟帶和二十一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簡稱一帶一路、金磚國家開發銀行,俗稱金磚銀行,以及簡稱亞投行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
第一項計畫,亦即「一帶一路」,是要在中亞以及俄羅斯等國進行巨額的投資,以連結亞洲和歐洲地區。除了陸路,這項計畫還擴及海洋航線,所謂「二十一世紀海上絲綢之路」,是要經由穿越東南亞、南亞等地的航線,然後經過蘇伊士運河,達成與歐洲大陸的聯繫。二○一四年,北京當局更成立了一個規模達四百億美元的「絲路基金」,以投資該計畫必要的基礎建設。第一筆投資,已經選定落在巴基斯坦,以建立其與中國之間的「經濟走廊」,而巴基斯坦正是中國一向的盟國,也是其南亞戰略的重要支柱。
第二項計畫是二○一四年七月成立的金磚國家開發銀行,又稱「新開發銀行」。其建立的目的是為新興發展中國家提供基礎建設融資,讓上述「南方」國家擁有除了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以外的其他融資選項,總部設在上海。
或許更重要的是第三項計畫,也就是中國推出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該計畫儘管受到美國的排斥,施壓要求歐洲和其他盟國不要加入,但仍然得到相當程度的支持,吸引全球五十七個國家加入成為創始會員國,可說是北京當局在外交場域的成功。如此一來,中國也在二○一五年順利站上全球國際治理的舞台上。事實上,在不斷叩關布列敦森林體系機構,期望其經濟地位獲得重視未果後,中國遂決定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這家多邊開發銀行,希望能與世界銀行和亞洲開發銀行互別苗頭,或至少補其不足。亞投行設立的宗旨,是要提供亞洲各國進行運輸、能源和電信等基礎建設的必要融資,儘管的確有助於亞洲的發展,但北京當局更期望收割的是重大的經濟與戰略成果。該行的資本額為一千億美元,其中七十五%由亞洲成員國出資,二十五%由其他成員國補足,而各國之出資額則依其國內生產毛額來決定,如此一來,中國將出資三十%,並享有總投票權的二十六%:可以想見,中國將在該行的治理政策上享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更何況亞投行的總部設在北京。
實則,亞洲地區在基礎建設方面的需求,估計每年約為八千億美元,而世界銀行與亞洲開發銀行所提供的融資,卻只占其中一小部分。中國既然握有大量的金融儲備,的確可以藉由亞投行為上述基礎建設需求提供融資,同時也為中國營建廠商開啓廣大的市場。然而,亞投行所象徵的,其實是中國在與美國角力的戰場上,獲得了一場區域性甚至是全球性的勝利。事實上,中國從不諱言其在亞洲的戰略目標是要遏止日本成為區域性強權,並且減弱美國在當地的影響力。自從華府宣布將戰略重心調整回亞洲地區,中國和美國的角力甚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對於中國來說,亞洲開發銀行 由於由美、日各持有十六%的資本,所以幾乎等於是美、日在亞洲的霸權象徵。因此,中國推動亞投行與其互別苗頭,等於宣示要在亞洲重建對其有利的經濟與金融秩序。然而,中國的企圖心決不僅止於成為區域性強權,其野心是要成為全球強權,並且重回其「應有的地位」,這當然包括金融層面。中國在國際關係領域所主張的多邊主義,使其不斷抨擊美國在金融上的霸權,不管是美元的地位、美國在國際貨幣基金和世界銀行享有否決權等都是。中國始終認為自己在國際性金融組織當中,並未受到應有的重視,無怪乎其欲以創立新國際性金融組織的方法來進行對抗,如金磚銀行或者亞投行等。雖然如此,但單就亞投行的個別案例來看,該行應該會與世界銀行和亞洲開發銀行密切合作,例如共同進行各種投資案。如此一來,既可以利用世界銀行與亞洲開發銀行長年累積下來的經驗,又可以善用中國雄厚的資本,將使得亞投行成為協助亞洲發展的一項利器。此外,無論上述功能發揮得如何,亞投行的創建都象徵著中國重新回到世界秩序當中。
除此之外,還有兩項元素有利於中國融入世界金融秩序之中,亦即人民幣在全球的運用增加,以及國際貨幣基金本身的改革。的確,自從二○一○年以來,人民幣作為貿易交易工具的使用量已經大幅增加:舉例來說,二○一一年中國貿易額有五%以人民幣計價,二○一三年已來到一三%,而二○一五年更已達二三%。以全球貿易來看,人民幣作為貿易交易工具的排名也已經從二○一三年的第十名,來到二○一五年的第五名,占全球貿易額的二?五%。更重要的是,二○一五年十一月國際貨幣基金已經決定將人民幣列為特別提款權的「一籃子貨幣」當中的第五種貨幣。如此一來,等於國際貨幣基金認可了中國在全球經濟中的分量,也承認其在金融自由化方面所做的努力。這樣的一個決定,具有重大的象徵意義,對於中國的國際地位如此,也會提升人民幣的國際化,讓中國的貨幣逐步成為各國中央銀行的儲備貨幣。
另一項重大的決定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二○一○年,G20決議改變各國的資本和投票權份額,讓中國成為第三大出資國,出資比率從原本的三?八一%來到六?○七%。然而,是項改革卻由於沒有經過美國國會通過,而遲遲無法落實,直到二○一五年十二月美國國會才終於批准。這樣一來,新興經濟體,尤其是中國的投票權,將比較符合近幾十年來全球經濟的演變。
以上金融發展對於中國可以說是有利的,然而中國自己的經濟情勢卻在相當程度地下滑當中,尤以二○一四~二○一五年最為嚴重。中國的經濟成長率一路從二○一二年的七?七%下降到二○一三年的七?四%,二○一五年更跌到六?九%,來到極富象徵意義的七%之下。在此同時,中國股市也接連出現動盪,人民幣也再度貶值不受中國央行的控制。
中國當前的主要經濟指標皆呈現萎縮狀態(外銷、進口、投資、工業產出等),而經濟成長的下滑也造成北京當局沉重的壓力,擔憂會產生社會動盪。即便是在其他國家,中國的經濟成長趨緩也造成相當的擔憂,主要是因為中國在全球生產中的分量。國外分析師一般來說抱持較為悲觀的看法:他們憂心中國經濟的硬著陸,並且認為近年來中國的經濟成長是藉由過度借貸來支撐過度的投資;此外,他們也懷疑實質的經濟成長率低於官方數據,因為電力的消耗等數據根本不符合。
雖然如此,對中國經濟仍須抱持寬廣的視野,因為經濟成長趨緩本來就可以預期。首先,經濟「追趕效應」已經減緩,一方面是投資的邊際效益自然遞減,二是離鄉背井從鄉下來到都會區的人口遷移趨緩(中國工人的生產率不到中國農民的四分之一)。此外,人口結構的演變也逐漸變得不利。最後,中國經濟的競爭力正大幅流失,原因是近十年來的薪資幾乎成長了三倍。根據當局者的期望,中國經濟正在朝新的發展模式前進,不再像過去是由投資和外銷帶動,而是藉著內需、服務與創新成長。為了提高消費,必須要降低儲蓄率,如此一來又需要健全的社會福利制度,才能讓中國一般老百姓釋出儲蓄,安心消費。當然,無可避免的中國政府也必須減少對各個產業的干預,特別是針對國有企業的營運方面,才能讓市場機制扮演決定性的角色,就如同二○一三年十一月所決定的那樣。
橫跨二○一六~二○二○年間的第十三個五年計畫,已於二○一六年三月通過,確立了前一個計畫中設定要在二○一○~二○二○年間將國民所得翻倍的目標,如此一來,中國勢必得在接下來五年維持至少六?五%的經濟成長率。以二○一六年為例,中國總理便指示要將經濟成長率維持在六?五~七%之間。要達到這樣的目標其實有一定的難度,必須要有短期措施,也得要進行結構性的改革。舉例來說,要達到二○一六年的經濟成長目標,中國政府將得啟動各種財務和貨幣政策,並付出預算赤字達三%的代價,這比往年都要來得高,勢必也將加重財政負擔。在此同時,中國必須要降低其產能過剩的情形,尤其是在煤礦與鋼鐵工業方面,並且關閉一些長期虧損,靠著銀行支撐才能存活的「殭屍企業」。此外,中國也必須繼續進行產業科技升級,尤其要支持在這一方面往往一馬當先的私有企業,才能讓其產出的品質提高。
在金融產業方面,歷經二○一五年八月和二○一六年一月的兩次股災,中國投資人可以說是餘悸猶存。從二○一四年十月到二○一五年六月,上海與深圳股市的證券指數雙雙翻倍,然而從去年六月開始一直到八月,中國股市的市值蒸發了四○%,在短暫回穩後,二○一六年一月又再度崩盤。這樣的發展有好幾個原因:首先是經濟基本面的指標轉壞,讓接近八○%是散戶的中國股市心生恐懼,但不可諱言,中國有關當局的危機處理能力也同時出現問題。同樣在二○一五年八月,人民幣無預警地貶值三%也讓市場戒慎恐懼:投資人擔心中國以人民幣貶值發動貨幣戰爭,試圖讓中國外銷得利。雖然事後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中國央行只是想順應市場的趨勢來界定人民幣的匯率,但有關其決策的說明卻是失敗的。事實上,當時人民幣匯率確實承受多股向下貶值的壓力,包括過度的放貸,以及流出中國尋求更高報酬率的資本。因此,中國人民銀行當時非但沒有想要讓人民幣貶值,相反地還進場賣出美元以購買人民幣,試圖穩定匯率。正因為這樣的舉措和資金流出中國,使得中國的外匯存底一下子從二○一四年十二月的三?八四兆美元降到二○一六年二月的三?二兆美元。中國負債的持續擴大,尤其是企業的負債,但也包括中央政府與一般百姓的負債,是另一項令人憂心的趨勢,已經從二○○八年金融風暴前相當於其國內生產毛額的一五五%,來到如今的二四○%。除了本書後續會提到的其他問題,像是地方政府的負債和「影子銀行」等,企業的負債可能導致部分企業隨著經濟成長趨緩而倒閉,使得呆帳與壞帳率飆升,直接影響到中國銀行體系的健全。
鑒於以上難題,北京當局要達成第十三項五年計畫所面對的挑戰,可以說是相當嚴峻。因為一方面要在這段過渡時期繼續維持經濟成長,又要繼續進行深度的經濟與金融改革,以便讓中國經濟轉型為消費與創新取向。
二○一六年三月二十四日寫於巴黎
註:該多邊金融機構是以世界銀行為範本,成立於一九六六年,一共有六十七個成員國,而中國僅持有其資本額的六?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