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木通口一葉小說選《第十三夜》塞進書包，打算當你忙於同學的畢業製作無暇理我的夜裡，賴在你身邊閱讀。從賃屋處乘電梯下至一樓，拉開門，隔壁的網咖仍燈火通明。已經是四月初了，夜裡冷風依然教人把衣服拉得嚴密了。我得在十二點前穿過興南夜市到南勢角捷運站搭車到公館尋你，遲了就沒車囉！以上班就要來不及的速度快步走著，到達夜市以前尚有十分鐘的下坡路程。接近午夜的時刻，馬路兩旁的商家早已歇息，整條忠孝街阒靜蕭索，偶有機車急速呼嘯而過，我的身體顯得過度緊繃，幸好三三兩兩自夜市返歸的居民讓我稍稍寬了心。
從屋子踏出往下走，最先經過已拉下鐵門的「美式早餐屋」，其實除了美式漢堡還有中式蛋餠、法式三明治、日式蛋捲……，可我始終只點蔬菜、水果、烤起司蛋三明治這三種，也不知道為什麼。老闆是兩位娃娃臉的年輕人，女人削著短髮穿Zax的衣服，加入中國傳統元素的日式風格，绝不馬虎；男人就隨性多了，把蓄留的長髮紮成馬尾，總是一件寬大的T-Shirt就上陣了。桌上擺著《壹周刊》給用餐的客人解悶。我們起得早的日子，也曾一塊兒在這享用晨光。
接著會路過一間可愛的托兒所，是棟兩層舊樓，圍牆外三不五時拉起紅布條為社區居民開辦社交舞、韻律舞等課程，卻奇怪整間托兒所絲毫沒有人氣，怎不啟人疑竇？現下更是空無一人吧！旁邊是飛駝二村公車站，背景是家名為「大妹大吃店」的食舖，從早餐賣到午餐，儘管牆上的菜單貼得密密麻麻，我未曾嚐過任何一樣。惹人發笑的店名再配上綠底白字的難看店招，構成這一站的灰色風景，我日日在此等候249及670。甭說，他們也是早早就打烊了。我們一同出門的早晨，你若是沒有騎機車來，便一起在站牌下等車，一起在公車上偷吃「美式早餐屋」的三明治，然後在公館下車，你會陪我走去書店上班，於是我有了幸福的心情去面對一天工作的開始。
下坡路段的尾巴是一個三叉路口，右手邊有一家七旬老夫婦開的快炒店，你曾在這兒買過一碗蛤蜊湯給我喝，他們的蛤蜊又大又甜且湯頭鮮美，此後遂常來報到。店裡的電視非常小兼之年代久遠畫質很差，又置於相當高的架子上，就要觸碰到天花板了，坐在那兒吃飯抬頭看電視挺費事的，沒看多久脖子也就酸了。電視的頻道無論何時都鎖定在新聞台或是政治談話性節目，而每天攤開在桌上的是蘋果日報。約莫是靠近夜市的關係，此刻老夫婦仍在幹活，小小的紅色店招，燈泡努力地閃動發亮，往裡頭一瞧，唷呼！滿座的客人，週末狂歡的氛圍才要開始蔓延呀！
才從興南夜市的後門進入，沸沸湯湯的人潮和叫賣聲給我一種時候尚早的錯覺。緊鄰入口有一家「波摩多義式廚房」（Pomodoro），是我們第一次用餐的地方，他們的義大利麵算不上好吃也不至於難吃，那天晚上天氣很冷店裡的冷氣更冷，我們不停地換位子，我有點兒語無倫次。後來的白色情人節我們又來了一回，為的不是食物，而是類似一種紀念性質。
Pomodoro的斜對面是一個現榨水果站，我老是點綜合果汁，你喜歡草莓多多。老闆是兩位皮膚白皙體格健壯的年輕人，手腳俐落完全沒有多餘的手勢和語句。你問男人：「你們是兄妹嗎？」你覺得他們的模樣像極了。男人出於防衛地，冷冷地撇清：「不是，什麼都不是。」一副不欲再多言。於是乎我開始想像，他們也許真是不相干的兩個人，只是一同在城市裡謀生的伙伴，卻難掩一身的江湖味。有一天他們會在一起，不會永遠什麼都不是的，我深信不疑。
繼續往前走會經過「咖哩王子」，賣多種咖哩飯燴飯炒飯及各式快炒，生意特好。我總是習慣性地用目光搜尋老闆還在讀國小的女兒，你也見過的，她長得不夠漂亮，笑起來卻有一種迷人的可愛。她喜歡挨在媽媽身邊幫點兒小忙，十分乖巧貼心。年初我和妹妹剛搬過來，三天兩頭儘往這兒跑，我懷疑女孩甜甜的笑容具有教人上癮的魔力。
夜市的主要範圍是由兩條街組成的T字型，向外延伸至景新街和興南路。當我好不容易從人群和流動攤販的夾縫中鑽至南勢角捷運站，已然是午夜十二點了，可周遭的喧鬧和節慶般的歡愉似乎正到達了高潮，幾乎以為這兒的人們將會徹夜不眠。我隻身行走其間，包覆的孤獨難以與之調和。
捷運站內、捷運上我讀著《第十三夜》，以緩和想見你的情緒。在古亭站轉車，赫然發現候車的乘客竟與白天一般擁擠，難道這座城市的居民都不想上床睡覺嗎？出了捷運站往台電大樓的方向走去，羅斯福路上的店舖早已拉下鐵門，但後頭的巷弄仍熱鬧著，不怕無處覓食。你穿了當兵時的綠色運動服，遠遠朝我走來。
你說同學沒把資料給齊，無法設計節目單，微微動了怒。你接過我的書包，我們牽著手一道散步到師大，相較於興南夜市的擾攘，這兒幽靜多了。長長的路上我們說了些什麼？交換了什麼秘密嗎？我真的不記得了。
隔天早上我們沒有睡得太晚，有足夠的時間去星巴克（Starbucks）吃你喜愛的早餐。你極有耐心地幫我的烤黑麥麵包一片一片塗上奶油，我們倆甚少有如此閒情逸致的早晨。然後換我陪你去書店打工，順便在你們店裡翻書閒晃消磨春光。午餐來臨之前，跟你說再見，心滿意足地搭車返家。
循著原路回去，依舊穿過夜市。昨夜的垃圾髒亂已清掃運離，展示的活動平台、架子收起鐵門放下，街道寬闊起來竟顯得空曠，抬首才驚覺每家舖子都懸有店招，我怎麼也沒想過它們全是有名有姓的。日間休息的夜市樸素而靜好，夜裡營生的人該正在床上補眠，我放慢腳步踱過一街明凈敞亮，偷偷藏匿興奮，唯有我知悉夜間的狂放與白晝的安祥。
快走到家了，順道繞進「美式早餐屋」，買個烤起司蛋三明治給妹妹當早午餐。
◎插圖內文：
以前在女書店工作的張明怡和以前喜歡偷吃花生醬的石牧民。
對話右：「我比妳大一屆」
對話左：「我比較瘦」
Leo,二零零四年二月二日
Apr.27.2004
中和忠孝街．下雨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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