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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06 00:20:30| 人氣9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暮色的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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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弟與我走到路底。中正路啣接飛龍橋。這座橋跨過匏仔內小灣,過了橋,左斜彎,穿過幾落殘餘的農地與塭仔,就是援中港。轉回頭,我們從港七街緩慢行走,前方是冷凍庫,左轉盡頭正是新港澳。阿叔竹排飄泊在成排成列的新漁船邊地之外。

    堂弟的眼裡有陰鬱的暗黃,像暮色的海,從暗礁與暗礁的間隙,冷冷地張牙舞爪。他蔑視我台北十年抵不上他脖子上的金項鍊。「妳看啊!」金光閃閃是反映海面的夕照流霞,環環相扣是一個一個小夕陽。「妳是個呆。」無論如何比不上他這個把大海掛在脖子上的人。

    我低頭不語。回想考上大學那日,父親在老厝門口放了一串鞭炮,通告厝邊頭尾左鄰右舍,為了家族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大學生。當夜,他卻重重地掌擊我的臀部。這是自我出生,第一次遭老父痛打。他不解人為什麼要讀冊?如今回想不如當時放棄台北讀冊成為像父祖輩一樣的文盲,更加適配我的人生。「台北皇帝大?」父親不懂那是碗糕或碗粿端一碗來聞聞它的香味嘛:「阮只知曉─吃飯皇帝大!」他恨恨地說起這件民生大計不需要我皇帝大先生來教他,不必用膝蓋想,他自落土就明瞭。他在工寮裡與憨叔商量:「十尾五毛。」他來來回回地在熱海冷風中撈虱目仔鰻要栽培一位大學生夠嘛。有幾回,我在清晨恍惚的夢境中,從老厝的窗口窺見父親肩扛叉手網,母親手提水桶相伴在後,一矮一高的身影,塑膠雨靴跨過屋厝後巷,從塭仔路走向大海。曾經我偷偷地跟著,看見父親裸露全身在海濤中起伏,冷風冷水如刀,一顆頭顱在水面上晃呀晃地。在屋厝廊簷下,父母親左手杓右手碗,從大腳桶中搯出纖細如髮絲的虱目魚苗,齊聲唱著:「五尾四尾共九尾哩,四尾共十三咧::」「數魚苗歌」的混聲合唱,像來自海底的天籟。

    老父極少言語,一張臉像正寫的苦字,手裡不離一部中古迷你收音機。海裡返家小歇或午休之時,收音機閣床頭或獨坐木麻黃林蔭下,看馬路上的瀝青發光,對著我搖頭嘆氣!「我會被妳害死咧!」收音機談古說今的中年嗓音一直重覆著老父的尾音:妳害死咧害死咧!賽瑪颱風淹走塭仔之後,他前往援中港租用憨叔的塭仔。我騎著腳踏車跟在他的背後。「妳笨手笨腳的,不要跟來!」他發現了便怒斥我,轉回頭。老厝換成新樓仔厝,他赤腳來回地走著磨石子地面,在對面樹蔭底下,欣賞著家族中的第一棟樓房,雖然陽台梢微左傾,父親總算撐起了一向低垂的胸膛。

    十年一覺台北夢。我始終是個孤獨的影子,行走於花叢與楓林當中。看花開花謝楓紅楓落只在睜眼閉眼之間。解剖台與開刀房,滲入骨髓的弗馬林惡臭,在肢解的屍體身旁,我與它空茫的眼窪相望。猛吞存在主義,模仿查拉圖特如是說。神經質地吼著流浪者之歌::苦悶啊::苦悶::進出汀州路舊書攤,尋找被棄詩冊,像皇子拯救冷宮后妃。獨坐老醫校台階,朗誦商隱杜牧,像白頭宮女傷春悲秋。老母悶悶地唸妳越來越親像外省囝仔老父告誡不准來往外省人哪。不解為何我一去台北就不講台灣話了離家也越來越遠了真像外國來的人哪。我真想說這一切都不存在我的人生裡。我在詩裡與自己相遇。一回,詩冊裡走出阿兄的背影轉身卻是不曾開始就結束的外省友人。隨後,是老父捆我綁我,準備殺雞宰羊抽筋剝皮一樣用鞭子毒打!我卻聽見友人在詩冊的眼底隱約有淚水。來自台東布農族紅石部落的他,是老芋與駝背番女的後代。老父經常對他說著家鄉啊::古都洛陽::牡丹一樣的姑娘啊::他在黃河畔行走,瞧著浣衣的初春少女,透著含苞的清麗,便自顧自地唱著著: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他們相約在古寺。紫巾王花叢底下,躲著師父的吆喝兼恐嚇。那一夜的月光照著花叢,像微酣的少婦。隨後,閃電與雷劈,古寺倒了,暴風雨連夜,紫牡丹白牡丹離不了枝也要落地成為烏黑的爛泥。他收藏著一把爛泥,開始逃亡。要逃向哪裡呢?從黃河下長江最後過海峽。老父未曾料到,這一逃成為終身。老父不甘餘生埋葬在「榮譽之家」,便與幾位同志戰友隱居鄉野,娶番婦度殘生。新婚之後番婦下廚做三餐,一族十餘人全都湧來共享。他終於明白「隔籬呼取盡餘杯」的意思。每逢夜裡,老父總在駝峰的漥底暗泣,同時回想少年的牡丹王。逃難那時,兩人約好在古寺碰頭,為什麼她竟然爽約?內心懊惱與責怪自己當時應該不顧炮火威脅專心地等,也許只差一秒鐘。開放探親那時,老父跟隨旅行團歸鄉,在黃河畔遭搶,再度逃難。返回部落以後,和小米酒交上朋友,在桃紅李白的樹根上噴酒,自言自語:把妳們澆成紅牡丹,他要把紅石變成洛陽,夜半,離了番妻的駝窩起來夢遊,在寂靜的山間尋找亂葬崗中的一座古墓。自幼,老父從不教他打獵的亂方法卻傳授他種牡丹的絕招。他瞧著母親的駱駝峰,像海岸山脈一樣壓著他的心頭。族人嘲笑他不是英雄外人罵他是芋阿番,他渴望脫離這股巫術的惡咒,便長跪在詩冊裡發誓:立志前往新大陸「脫胎換骨」重新做人。旋即,我看見他帶回一位金髮碧眼的番女,口吐流利的美語,那架勢逼我開悟我是黑奴嗎?立刻,我將詩頁撕毀,對自己吼你去和番嗎?之後,將詩頁一張一張吞入肚內。逃離台北前夕,捷運長龍橫跨關渡平原的眉峰。雲舞者排練舞碼。白蛇咬死青蛇。許仙壓在雷峰塔下。原鄉紙傘龍骨斷裂。白紗漫漫翻湧,盲者的拿卡西沿街賣唱,橫渡大海,橫渡台北城。我來往於巨蟒的鷹架腹窪,觀摩並贊歎光的速度的紀念碑─金碧輝煌的古典簷廊,空間靈活深具現代感。我搬出一套自創的舞碼,像芭蕾伶娜,乘著長龍巨鷹的翅膀,飛啊::飛向基隆河飛往紅樹林,拎著粉紅繡花包仔鞋,旋轉再旋轉。在大度路看杜鵑開落。下斜坡,稻浪搖動著夕照的微光,驚動滿天的血蝙蝠。緩步,再踮腳尖,到八仙里,凝視鐵工廠養豬企業排出廢水廢氣,滾滾流入觀音的琉璃淨土。我么喝廢水廢氣跩過淺灘河沼沙洲。我要飛::一月在天,虛空無邊,我要飛往觀音的胸懷。

    那夜,從石牌暗巷經過,一部轎車停在眼前。「小姐。」有個男聲叫住我。暗夜中分不清是賓士還是福特,也看不清是西裝領帶或是 T恤牛仔。他說已注意我多時,看我來來往往鷹架多回,白衣衫裙在冷風中獨舞很是飄逸,讓他心儀與仰慕,盼望今夜香車護花歸返。我推辭再推辭之後一種被寵幸的感覺冒上心終於點頭上車。過大度路,轎車不停,逕駛向果園深處,任我央求不肯回頭。下斜坡,在稻田與菜圃間隙空地,他停車,驅迫我邁向稻浪與稻浪的谷底。我遙望觀音的暗影,希望看見她派出的一隻血蝙蝠或者鳥人豢養的老鷹正在展翅。「撲斥斥─」我聽見巨翅拍擊的聲音,便轉身奔馳,繡花鞋掉落河底。轎車急速追趕。我瞥見下弦月苦苦地掛在椰林眉尖冷笑。



    母親帶著父親遺像來帶我返鄉。在北投小醫館,我兩眼翻成魚肚白瞪著點滴,滴滴滴地流入我空茫的內裡。我啞了,只盯著老母細瞇瞇的雙眼。未曾出遠門會暈車暈船的她,真不知是怎麼問路怎麼沿途頭暈嘔吐吐到我眼前來的。

    「妳開嘴說幾句話啊!」母親不解我為什麼連老父亡故也不返鄉奔喪。她難忘父親彌留之時,暗色帶毒的血汪洋大海似地,從嘴巴從下身,一直不斷地噴,噴到她的頭臉,白上衣染了點點血花。她嚐到鹹鹹的穠稠黏液。她想:「吞他的血等於他在我內了。我的身體內流著他的血了。即使要同時離開,也好。」母親怪我惡意缺席於老父最後的旅程,枉費他一再呼喚我的小名:「我們來去港口。」早知如此,她不必天天蹲坐老厝盯車看車地等。

    我已忘記老父出殯之時,我在角落正在做什麼。只記得堂弟電告的口吻:「他總算是妳的老爸!」我不置可否地嘴上應答,實則懷疑一人離世與一鼠一貓死亡有何差異。幾日前,我目睹拾荒女友從和平東路的天橋往下跳,夾在汽車卡車的嘶殺之聲當中,肢體碎裂,圓臉塌了只剩一張薄皮與一嘴微笑的唇。

    我在安國宅的花市側巷與她相遇。暴風暴雨的暗夜裡,巴黎花洋傘倒翻天,我不得不躲到騎廊下,瞥見她在電線桿旁追趕一只百事可樂的空罐,鋁罐磨地的聲音卡卡地響。我帶她歸返,把明亮的浴室讓她使用,拿香皂給她沐浴。我們交換衫褲長衫裙,交換彼此。有幾回,我陪她從新生南路行走到信義路,轉回頭,從新生南路到和平東路。每遇電線桿必定翻找垃圾。學習她尋找鋁罐與玻璃瓶,用拾荒來治療憂鬱症。

    拾荒女時常歸來敲我的窗戶,指著月亮慫恿我姊姊啊我們回家吧。遂追逐妹妹的幽魂跟隨盲者的拿卡西歸返。無非都是一個人。無非都是一個房間與一張床。一站過了又一站。從郊區搬到市區再從市區搬回郊區。人生地圖,叉路與歧路,曲曲折折::之後之後總是在安頓手足的剎那立刻悟到明天又必須遷移呢我不能也不必擁有任何物件包括男人與愛情。他鄉異地不容許擁有。它逼我放棄。冷風冷海如刀割。一顆血海上的人頭開口唱歌::咧四尾共十七哩五尾共二二::。裸體的老父從血海上浮起,水珠滾下胸膛大海拐入大腿內側溝河,緩慢滴入沙底。不明白為何自囚。自囚到憂鬱。到冷感。靈魂也冷感吧。我模仿瑜伽行者折肢疊體扒伏小窗,噓小貓在屋瓦與屋瓦之間跳躍,看小雨在小巷小弄之間稀稀疏疏地落。許多片斷的影像在腦海裡移動。是一天一次也可能是一月一次。是五二○五二一或五二九也是二二七與二二八,其中間雜野百合與芋仔蕃藷。是為了從中國人成為台灣人。不是在逸仙館就是在蔣帝堂。都是綠色旗海。流浪狗咬著跛腿牛一拐一拐地走。頭綁布條我隱藏人群中搖旗吶喊。從忠孝東路到忠孝西路。從中山北路到中山南路。從仁愛路到介壽路。士農工商總動員。扶老攜幼向前行。還有隨時隨地加入的在麥當勞二樓喝咖啡開窗跳下的洋好漢。以及唯一的斗笠慧尼師。殺豬行動劇在暴雨中上演。蔣帝金碑倒了塌了。拒馬鐵絲網擋在前頭。我夾在肉牆的縫隙顫抖。我與我們在街頭相會,交談,然後臉與臉分離,不知去向。就連聲音也沒有留下。
我終日高燒不退,從額頭到腳底像炭火在燒。恍惚中,蹲在老厝後廢屋間隙,與洞窪中的老鼠相對看。母親帶我到聖公廟求太子解運;保安宮拜媽祖賜靈籤;在朝天宮跪船阿媽。「不要只盯著老鼠看。」她祈求諸神保佑不要讓我看到癲。寧可我去憨叔塭仔看白翎鷥。電鍋裡人蔘枸杞紅棗黑棗燉虱目仔,外加丁點米酒去腥,她肯定這一帖可以固腎補肝添氣血養元神。「妳在台北都沒有吃飯嗎?不吃─妳會越來越像白翎鷥。」母親強迫我每餐三大碗,白米飯。她說:「粥飯是花粉。」勝過東西洋土產化妝品。她要復活我的靈魂。

    「海浪子─我們都是。」堂弟不愛用「浪子」這個詞,常常自命是「海龍王之子」,索性結合兩字創造新詞。「妳笑笑嘛!妳笑一笑。」堂弟認定我必是台北獨居太久了,不會笑也不會說話了。他帶我到祖師廟摘野菜,準備做成羹湯,再欣賞最後一雙白翎鷥的舞姿,保證治好神經癲。提起一位國中密友,終日盯看佛像,自閉專修白骨觀,不知悟了沒悟,出關後只會傻笑。他提防我傻笑成呆,只要我笑一笑就好。

10

    堂兄在鐵門上貼著「吉屋廉售」紅字條,託我保管代理。他要繼續流浪到台北。去台北做中國人嗎?火車開過濁水溪,會有新景象嗎?我悶悶地想。「我要去移民開荒─」堂兄想起泉州祖,便指著我的鼻樑,似笑非笑地說:「妳─」代表我去「台北留學」,也算對得起地下老祖。他瞥一眼女人微凸的肚腹,肯定地說:新政府新時代來臨,料想總統府會開放辦桌請人客,他要攜家帶眷「越界」去開創風華世紀。

    離別之前,他邀我到美麗港看夕陽,再為堂弟搬演一場偶戲。我在新漁會門前摘了一大束的百合、含笑與艷紅艷紫的圓仔花,放流於海中,但願她們一路飄香,飄向叔嬸堂弟團圓的仙島。

「阿姊。」夜裡,我夢見堂弟的微笑,像上弦月,從海上樂園緩緩上升。



                     ─定稿於二.九.二○○○蚵寮─〈本文已收入《小說家情人》木馬版〉

(全文完)


台長: 蚵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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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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