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書寫】
一個中國女性導演的政治勇氣－－唐曉白的《動詞變位》
－－－－－－－－－－－－－－－－－－－－－－－－－－－文‧郭力昕
八九年天安門學運與六四屠殺事件，一轉眼已是十三年前的往事了。它早
已塵封在許多人逐漸褪色的記憶裡；或者，其實它已被更多臣服於資訊消
費邏輯的人們遺忘（十三天前的新聞事件都逐日「清除」了，遑論十三年
前）。更悲哀的是，在廣大的中國，恐怕至今還有太多的人沒機會弄清楚
，那年初夏在天安門廣場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以為中國的年輕知識份子，受到六四事件的重挫、與更加抓緊的政治監
控等國家機器的懲罰後，會被迫走入犬儒虛無的生活，或至多獨善其身，
逃離、抹除痛苦的記憶，不再過問政治。《動詞變位》反証了這個錯誤的
想像。年輕女性導演唐曉白初試啼聲之作，就以優異的才情與極可敬的勇
氣，在十二年後，率先正面挑動中共政權國內事務最敏感的一根神經。
相對於文革，天安門民運還是個靠得太近的歷史：李鵬與相關人物還在，
放逐海外的民運份子還未完全息鼓。中國大陸電影想碰觸這個題目，困難
程度可想而知。印象所及，在此之前似乎也只有張元的紀錄片《廣場》（
1994），深刻但迂迴含蓄的以鏡頭引領著觀眾，注視並思考這曾為罪惡之
地的種種風景。1970年出生的唐曉白，六四事件時正好是個十九歲的北大
學生。《動詞變位》中的女主角曉青，是否為導演某種程度的化身，並不
一定重要；但她所描述的當時北京知識青年在國家暴力鎮壓後的普遍處境
，則應該有相當的說服性。
片中的一對在廣場遊行抗爭中結識的情侶曉青與郭松，與郭松在學運中的
一幫哥兒們，在六四事件後那個北京最寒冷的冬天，過著壓抑、消沈、找
不到出口的日子：年輕老師不想再教書或唸書，只想打麻將、開咖啡廳賺
錢；有辦法湊足錢出國的人，對逃離中國這個決定充滿矛盾與自嘲；哥兒
們之中有人在六四之後「失蹤」了，其他人不願提及、害怕難過；唸了大
學的情侶則淪落到沒有錢繳北京胡同裡破爛小屋的房租，必須擺地攤或當
咖啡廳女招待。
從片頭裡那對情侶在夜晚停放的公車內壓抑地做愛開始，這個受困於窒悶
空間的象徵或隱喻，就不斷以各種視覺符號與聽覺設計出現：鴿籠、沒有
暖氣到處漏水的陋室、收音機不斷播放的政治宣導、封凍在結了冰的河中
之魚…。荒謬、無奈與諷刺的情境與訊息，也充斥於影片中：工廠作業員
排練亞運大會舞的可笑動作、曾在學運廣場上鼓舞士氣的歌曲「血染的風
采」變成餐館裡鬆軟的背景音樂、或者片末收音機裡的廣播訊息「不管世
界發生什麼樣的風波，我們（中國）都會沿著社會主義的道路走下去」，
等等。這些隱喻與荒謬，在片末一場曉青講述一個殺夫藏屍湮滅記憶的故
事、切進郭松持刀刨羊肉片的音畫場面裡，達到了高潮。唐曉白的電影語
言，相當凌厲的處理了這個關於六四事件國家暴行與謊言的寓言，令人動
容。
影片有些地方稍嫌文藝腔，例如旁白裡關於失蹤的哥兒們「腳趾」寫給姊
姊的信裡的某些字句，但是瑕不掩瑜；在中國那樣嚴苛的政治檢查下，這
可能也是某種必要的「防護措施」。唐曉白已經表現了令人敬佩的揭露歷
史的勇氣與誠實。影片讓人一路陷入深沈的思緒中，正是因為她面對政治
歷史與國家罪行時，毫不含糊的無畏、誠實態度。今年的「女性影展」能
有這部作品，是此地觀眾的福氣，也更豐富了此影展的面向。中國導演唐
曉白的《動詞變位》再一次提醒我們：女性電影編導可以不必然將關心範
圍限制在性別政治的議題裡；女性處理其他政治、社會、歷史題目，可以
一樣精彩，甚至更有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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