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電影
1
《第四張畫》——讓死亡被看見
死亡是蓋在臉上的面紙不再隨著呼吸起伏——小翔看見父親的死
死亡是躺在路中央乾扁的蛇——小翔望著蛇發怔，用樹枝把蛇移到路旁草叢
死亡是陰魂不散的幽靈——小翔常在夢中看見哥哥小翼
小翼孤孤單單，行走堤防；他安安靜靜，站在牆邊角落，和失手虐殺他的繼父對望
鍾孟宏新作超越舊作《醫生》，《停車》，甚至超越《不能沒有你》
2
王小棣針對《酷馬》的特效，有個幽默的說法：
「對觀眾說聲抱歉，因為預算有限，我們沒法把戲中鬼的影子全部去掉，你們看了首映，出去不要說喔……」
多可愛的人！
其實我完全沒有注意到鬼影的問題
開場的幾個跳接和平行剪輯，簡潔俐落、張力十足，有好萊塢水準
雖然青年演員的口條稍嫌稚嫩，有些地方也沒有完全到位，但王小棣對善和愛的鋪陳動人心魂
3
映後座談問鄭文堂導演：
《眼淚》的青年演員房思瑜、鄭宜農表現出色，導演如何激發兩人表演能量
鄭導：房思瑜是那種用膝蓋就會演戲的人，這個角色很壓抑，接近她的個性
鄭宜農的問題主要是口條，帶江湖味的南部腔台語對她是大挑戰，磨了很久，我給 80 分吧
這回台北電影節的台灣電影都沒讓我失望，遠遠超越藝術節的台灣劇場作品
4
《乘著光影旅行》紀錄的不止是李屏賓對光的追尋，也是台灣新電影那一代影人的藝術軌跡
八十年代的電影先驅：侯孝賢，李屏賓，杜篤之，說話有種篤定、正派的質氣
是枝裕和說，每當覺得拍電影太苦要放棄時，他就看《童年往事》、《戀戀風塵》，找回堅持下去的勇氣
讓我流淚動容的不只是李屏賓的母子親情，而是電影人堅定的勇氣
5
流著淚看完木下惠介的《楢山節考》，有生以來初次帶頭鼓掌，儘管應和的掌聲稀落
極端不寫實的劇場形式——歌舞伎，彰顯姨捨山棄老習俗的傳奇本質
形式等同內容，堪稱藝術創作最高境界，超越今村昌平二十多年後重拍的寫實版本
母親果真是下凡的折翼天使，犧牲自己成全子女
台灣有無可能以傳統戲曲虛擬寫意的電影形式，鋪陳古典傳奇?
6
1986 年，熱愛電影的大學生在學校禮堂看 Suzana Amaral 的《星光時刻》，年輕的我看著結局流著淚
2010 年在戲院重看此片，還是動容但我沒有哭
相貌平凡、資質平庸的女子總也宿命乖違，我理解卻不氣餒，自信的女子有其方式對抗社會偏見
Amaral 對樸實單純、孤獨執著的女性理解得很透徹， Macabéa 和 Biela 正是這種原型
7
不知如何形容《人生自選曲》中的巴西女孩碧拉
有些像 《編織的女孩》裡的雨蓓，或者《孔雀》中的張靜初
她們執抝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裡悠然自得；奈何當愛情降臨，這個私密世界就失衡失序
雨蓓進精神療養院
張靜初回歸平淡不再幻想
碧拉堅持勤勞儉樸的鄉村生活，淋雨，生病，像她做的玉米餅一樣摔在地上
碎——裂
8
《海上傳奇》最動人的訪談，潘迪華幽幽言道：
「我對年輕一輩的人有深深的關懷，我很高興自己能活得這麼老，沒活到這歲數，我不會知道自己有這種關懷之情」
談到只年長十幾歲，情同姊妹，相依為命的媽媽，她流下淚，揮手要導演暫停拍攝，觀眾只看到她拭淚補妝的背影
There is no impurity so impure like old age? Definitely not!
9
「外婆的咳嗽聲從隔壁傳了過來......我在外婆面前行了兩手貼席的叩禮，許久未曾行此大禮，然後特別認真地說：我要走了。
外婆笑著說，下次再來。我不由得心裡難過」
「咯噔，咯噔，輕便列車在鐵軌上行駛，車窗外的彼岸花朝左右兩側退去…...下次再來，幾時重現，盛開的彼岸花」
小津給中學好友的信，行文節制澹然，情感深摯，勝似其電影
10
2003 年後，再次正正經經坐在戲院裡看小津電影，約莫只有 50 個觀眾吧
60 年前的黑白劇情片《宗方姊妹》，儘管眾星雲集，顯然吸引不了現代觀眾
我專注地看畫面構圖、場景剪接、場面調度 The form explains it all!
山村聰打田中絹代的那一場戲還有他的死，戲劇性十足
小津終究要揚棄這樣的戲劇情節，雕琢岀絲毫不帶火氣的晚期傑作
11
漢內克的三部作品：《隱藏攝影機》、《鋼琴教師》、《白色緞帶》
劇本一流、演員出色、手法高明，挖掘人性幽微，階級衝突，內涵深刻
然而，人性光譜的另一端：光明與超越在哪裡﹖
漢內克的冷冽尖銳，理性從容，令人讚賞
但這三部電影不動人，看不到精神層次的超越，這也許是我的限制
唯有善惡參差對照，方能彰顯善的貴重
12
李揚說：
《盲井》讓他被當局禁拍三年，無法申請官方拍片許可
在寫《盲山》的劇本時，他心裡很矛盾，便有自我檢查的機制：這樣會不會觸怒審查員?
我有似非而是的詭辯：
全然的自由不是真自由，限制中的自由反而能激發岀洞見，用隱諱而微妙的形式，呈現密而不宣的理念
偉大的藝術家都能找到限制中的自由
13
李揚電影座談會上，某台大教授講了十分鐘毫無重點，導演也只能虛應一下。教授稍後走人，原來他只是來發表高見
某藝文人士以美妙的聲音講了5分鐘
我壓住脾氣，語氣溫和地諷刺教授和藝文人士：「我的問題會儘量簡短，讓大家都有機會發言.…..」
台灣文化界為什麼被這些人把持? 他們只想發表一己高見，根本無心聽創作者怎麼說
14
吳天眀說：這幾年中國影壇吹起一股「邪風」，一窩蜂搶拍大片，卻忘了拍電影最重要的是表現真摯動人的情感，而情感來自於對土地的關懷，他在戴立忍的作品中看到了
但我要說：「邪風」之外，中國有一股「活力」，前衛的商業的寫實的各類型影片推陳出新，鍛鍊出許多好演員和技術人才，逐步建構一個健全的電影工業
15
電影叫做 'Like a Dream'
應該改名 'Like a Nightmare'
女主角又哭又叫：這個世界太腐爛
我只想笑：你演得那麼誇張矯情，腐爛的是你，和這個世界沒有關係
羅卓瑤執導 《如夢》
2009 年金馬獎入圍九項最大贏家
新聞局在 97 年度策略性國產電影片補助 1,500 萬 2,680元（佔全片製作費 23%）
台灣的新聞局太腐爛！
《不能沒有你》預算四百萬；《如夢》製作費六千多萬
後者的製作費可以拍出十部小成本獨立電影
《如夢》拿的1,500 萬輔導金，可以支持三部獨立電影
台灣的新聞局審核輔導金時，真要再思再想
16
東歐電影有種純度，不受好萊塢污染的純粹，因為受過極權之苦，知道善用影像呈現人生的困境，現實的難處
誠如 Bela Tarr 所說：「電影有太多的謊言......我們只想顯現現實―反電影」
《警察，形容詞》攝影機凝然靜立
讓觀眾看著警察吃飯十分鐘，盯著他枯坐5分鐘等長官開會
生命很多時刻就是平凡，就是繁瑣，影像如實呈現而已
17
From 'Easy Rider', George Hanson:
They're scared of what you're representing. What you represent to them is freedom.
They talk to you and talk to you about individual freedom, but if they see free individuals, it scares them.
It's real hard to be free. Talking about it and being it are different things.
18
崔健：導演看上一個農民，因為他有兩個大門牙，讓農民三天後去報到，去了發現他的牙沒了，那人說我覺得我挺帥的，唯一缺陷就是這兩顆門牙。導演說,我就要你這倆牙，要不你跟別人不就一樣了嗎?沒有個性的搖滾樂還叫搖滾樂嗎?
我想起英格麗褒曼，初到好萊塢發展，公司讓演《寒夜情挑》，電影公司要她改個美國化的名，她說改了名就不是我,戲也不必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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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頭創辦人張四十三出生雲林，以出產流氓聞名
他自小憧憬黑社會傳奇神秘色彩，公司便取名為 [角頭音樂]，出版專輯不簽約，以利益分享方式結交音樂人
賈樟柯 16、17 歲時沉溺於幫會兄弟的氣氛，一種對成長的奇怪嚮往，他賣過菸，也找道上兄弟打架
賈張兩人都曾有社會邊緣性格，但堅持獨立精神和主流對話，不被邊緣化
關於劇場
1
將 【彈詞】拆解重組，串演《長生殿》的改法，彰顯現代精神，開拓演出新貌
陳老師沒有增加新的文字，只從原著中找出適用的句子，按照彈詞的內容重新鋪排劇情
也只有真正瞭解原文的高度，才能謙虛地引用而不妄加改寫，否則今昔文字對照，高下立現
「【彈詞】在長生殿中有特殊意義不可造次」？
沒有什麼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2
時序端午，看永嘉崑劇團搬演 《白蛇傳》
所謂【楠溪˙古韻】，表演比較豪爽粗放，略帶越劇聲腔，接近地方戲曲的唱做
第一回看舞台現場全本演出，深受劇本著迷
這不只是男性與女性的對立，更是傳統禮教與叛逆異端的頡抗
崑曲之「異化」並非壞事，反而彰顯花部諸腔的民間活力
那是一個文人與常民同心讚賞崑曲的美好年代
3
永嘉崑劇團的《琵琶記》是亂了套了，超出崑曲的程式章法忒多，無有「南戲之祖」 的典雅莊重
正旦似歌仔戲苦旦，官生似京劇小生，老生似地方戲家院
丑角矯柔做作，噘著嘴說話，彷彿史豔文中的怪老子，缺乏崑丑的表演深度
所謂「隨心令」，就是異化的戲曲語言，唯有以花部的欣賞角度來看，永嘉崑劇才有價值
4
《孟小冬》的場面調度並不成功，樂團佔去舞台大半，能運用的空間很小
原創音樂表現突出，可惜魏海敏唱帶小調風的新曲，聲音不太協調
整齣戲有一段非常突兀：溫宇航唱【驚夢】，觀眾找不到任何連結，是編劇敗筆
魏一人唱四郎（老生）和公主（旦角）的橋段很精彩，以實腔/小嗓的真假流轉彰顯孟小冬舞台/人生身分的陰陽反轉
5
新歌劇《畫魂》的作曲錢南章說：
「傳統戲劇不會做的就是兩個人一起唱，也就是所謂的重唱，西方歌劇可以有數個人一起唱，並且使用不一樣的歌詞」
音樂家這番話失之武斷，傳統戲曲當然有重唱，只是並不多見
崑曲【斷橋】一折，白娘子和小青的二重唱，完美呈現女性柔情與剛強的特質
京劇【大探二】(龍鳳閣)中，有響錚錚的生旦淨三重唱
6
《畫魂》運用傳統戲曲的撿場，執行場景更換場面調度，立意甚佳
可惜笨重的長方形屏幕/樑柱太龐巨，只見撿場/劇中人老是在場上吃力地慢慢轉動巨柱
阻礙觀眾視覺，造成紊亂，反而讓舞台顯得繁冗拖沓
幾段戲曲的穿插演出，既不悅目也不動聽，徒然強化大眾對戲曲的成見
這哪裡是傳統戲曲鼎盛輝煌的三十年代大上海?
7
某作家：「我這個有 30 幾年看傳統戲曲經驗的老戲迷 (我在美國學的亦是戲劇)……」
我上過她的戲劇課一小時就決定退選
某樂評：「以從事十數年歌劇評論的身分建言」認為青春版《牡丹亭˙如杭》的水袖表演，不及程硯秋的《荒山淚》
我曾要求雜誌編輯不要把我和他的文章跨頁並列
以青春版《牡丹亭˙如杭》的水袖表演比之程硯秋的《荒山淚》，除了炫燿戲曲知識有何見識﹖
以演員聲腔為中心的時代已成歷史，四大名旦的成就無法超越
樂評又說：張繼青的崑曲功力超越老師姚傳薌，張派已然形成
姚先生高峰期表演並無影音流傳，他何以評斷?
崑曲何有流派? 張派弟子何在? 張繼青的表演已是絕響，並無嫡傳弟子
8
大陸劇評盛氣凌人，說道：
「你知道李少春，看過他的戲嗎?
不戴髯口，不穿厚靴，不符板腔，不…...這麼搞是在傷害戲曲，你這戲要傳達什麼信息﹖」
台灣新銳京劇導演微笑不語，心想：
「你知道羅蘭巴特，讀過他的書嗎? 你知道布萊希特，看過他的戲嗎?
我這戲沒什麼特別要告訴你，形式在那裡，觀眾得自己去想……」
反詮釋有理
9
62 歲的曹復永退休前專場演出，兼容文武小生官生戲碼，崑亂不擋
演 《陸文龍》時掉了兩次槍，只見他姿態從容，微笑著撿起槍，再來一次
全場觀眾報以熱烈掌聲，鼓勵一個超越年齡體能的演出
在滿台觀眾前失誤出醜，又必須冷靜地修正，戲曲舞台實在是最嚴酷的展場
如果在人生舞台上也能有這種修持，那就堪稱真正的貴族
10
《鄭和 1433》
幾朵浮雲
許多剪影
其餘多是沉默
劇場
可以只是意象
一切具足
當下即是
11
《在棉花田的孤寂》? 應該改作 《在棉花田的絮語》
青年演員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讓人好不耐煩，真正的孤寂唯有沉默，哪來那麼多繁複拗口的台詞
這樣一個案頭劇本，所謂 [充滿新古典文體的哲學性辯證獨白] 只適合在夜深人靜時讀
想懂哲學，何必求之於劇場
當代法國劇本和法國電影總是瑣碎得讓人想逃，因為這個世界已經太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