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腳程很慢，而我，長大以後，則是一個典型的急性子。
在雙腳允許的情況下，我正常走路的速度就像在競走，只有一個情形例外－陪著母親時。
我不是那麼善解人意的孩子，也不是生就會等人的個性，而是母親曾經不止一次對我說過，「我不喜歡和小五一起走路。」，因為小五走路的速度很快，常常一轉眼，已經走到街的另一頭去了。
「和你爸一樣，都走好快！」母親氣憤的說道。
我私自以為，母親的慢是肇始於我們的。母親經年累月配合著小孩走路的速度，以致於她的腳程才會變得極慢。
仔細想想，這是當然的了，一個從20歲開始就一直在等小孩長大的女人，直到她四十歲，最小的孩子才滿七歲，一、二十年的習慣下來，走路的速度當然已經難以改變。
況且，一生都在拚命做手工的母親，如果連散步都急躁，那就沒有喘息的機會了。
我和母親一起出去的機會不多，以前是她帶著我，後來是我陪著她。
阿里山、臺灣民俗村、惠蓀林場、鹿港和村落附近的菜市場、街上。
去過的地方十根手指頭就可以算完。
對於阿里山之行，最深的印象是因為要看日出，所以下午先到了嘉義去，半夜再從嘉義市區出發，在石山看的日出。
母親一向怕冷，在山上一下子臉色蒼白，呼吸困難。兄弟姊妹們手忙腳亂趕緊抱住她、加外套、弄熱湯，又讓她喝了柳橙汁，終於獲得改善。
帶著母親到塔塔加去，她還是一派斯文的走路，動作很慢。我跑前跑後跑上跑下，沒有一刻安靜，還問她，「我像不像一隻猴子啊，媽媽？」她白了我一眼，說道：「小心一點，山上呢！」
塔塔加、石山，是我最喜歡的臺灣高山景點，很常去，一年總要去一次看看，常常嚷著一定要帶她來瞧一瞧。
賀伯以後，新中橫斷了一陣子，去得比較少，九二一以後路又難走，在等修路，母親卻已病倒……，沒來得及按計畫帶母親去看“獼猴天橋”，所以，也沒有機會讓她看會在路上向旅客要食物的獼猴了。
臺灣民俗村另有弟弟、妹妹及表妹同行。母親早已經去過，為了我說要去，又陪著走了一趟。喜歡亂走亂跑的我，把母親及妹妹們誤帶到一座山頭孤墳前，母親還安慰我，「又不是存心要打擾的」。
拍了一些照片，因為對現在而言是催淚瓦斯，所以暫時都被冰在書桌抽屜底層。
惠蓀則僅少了父親，是難得的全家旅遊，在小溪中拍了一張照片，那時候小姪女還沒有來報到，小姪子也還不會走路。
但這一次的出遊留下了一個值得紀念的事件。
在很後來的時候，母親習慣稱我們兄弟姊妹為「……兒」，比如說「才兒」、「平兒」、「惠兒」……，因此，當我們在林間步道閒逛的時候，有了這一則對話。
「天兒！」母親忽然提高聲音叫道。
「在哪裡？在哪裡？」推著嬰兒車的二嫂興奮的問道，還期待的左右張望著。
「別鬧了，是『天兒』（哥哥的名字）不是『天鵝』！」二姊說道。
大家快活的笑聲響徹了雲霄。
鹿港則起因於我的提議。
父親說他對彰化的路線有心得，我非要請他帶我前去，便約大姊和母親一起同行。
天后宮、龍山寺、意樓、九曲巷、文嗣、武廟……，難得一見的，父親不再自故自的走在前面，而是懂得稍微慢下來等母親的男人了。
母親生病後，我常常想，如果父親年輕的時候可以多帶母親去外面走一走；如果父親不要每次都很靦腆，不好意思和母親合照；如果我們這些子女長大後，多多找機會帶他們二個人一起出去走走……。
今年過舊曆年時，終於說動了父親，和我們兄弟姊妹一起出門逛逛。雖然只是在離家很近的三村老樹附近，但我還是感到很安慰。
我從來沒有和父親一起在戶外照過相，甚至沒有和父親一起合照過。
或許，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在於我沒有和父母親（三人），也沒有全家福一起照過相。
那一天風吹得很暖。二姊告訴我，如果，父親以前肯跟我們出來，那就太好了……，「就像今天，大家都到了，偏偏媽媽已經不在了……。」二姊自己又接著講，如果母親還在，那父親就不肯出來了。
以往她健康時，過年期間因為假期長些，我們常陪著她到處去走一走的，可惜母親生病以後，哪兒都不能去了。
我們家近幾年晚飯後習慣會去散步，就是在社區中的路上閒逛，從北邊走到東邊，再從東邊繞回家。
母親還健壯的時候也會陪他們走，據說是每天。每次跟在母親身邊的，大部份是大姊，她總是很孝順，很貼心，聽母親說話、陪母親走路，也幫母親按摩。
母親病了以後，若她的情況稍好，大家就陪著她慢慢走，如果她走不動，就大姊陪著她在家裡聊天，大哥帶著大家去散步。
其實，很難想像疾病是一種什麼樣無情的現象。
母親有一雙粗壯的腿，曾經背負我們長大，曾經扛起一家生計，曾經擔起沉重的龐大債務，她從來沒有被打倒過。
甚至，我腦海中曾有一個片段。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曾經一手拉著我（未上小學），一手拉著妹妹，和她一起搭公共汽車到離家約半小時的鎮上去。我只記得自己一下車便抱著垃圾筒狂吐，完全記不得為什麼要和母親一起出門，但知道不是去逛街。
後來她生病期間，我照顧她時的閒聊，母親才告訴我，因為那天她剛流產，父親在外地工作，她只得自己搭車去看婦產科。
一個流產婦女，一手牽一個稚兒，忍受著巨痛去，又忍著巨痛回……，這樣的打擊她都走過來了，為什麼一個疾病就可以打敗她？
因為疾病，她生命的最後，竟然沒能痊癒下床走幾步路……，她很愛和我們一起散散步的……。
我不知道。或許，打敗人生的，就是人生本身；也或許，上天不忍心再看著她受這樣痛的苦，這樣深的罪，所以選擇將她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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