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小金英，我的心就覺得酸楚。
對我們學植物的人來說，小金英只是一個必須認識的植物，它的英文名字是Asteraceae，學名是Ixeris chinensis，在臺灣地區有幾個不一樣的俗名，例如鵝仔菜，兔兒菜，苦麻兒什麼什麼的。
看它的名字，就可以知道它的用途，不是給兔子吃，就是養鵝。小金英的味道不好，就像「苦麻兒」這個名字（形容得很傳神），又苦又澀，吃過後口中還會留著一些些麻麻的感覺。
母親生病以後，有人告訴她，吃小金英可以減輕她的不適感。
姊姊打電話來問我，她想知道小金英在學植物的人眼中是什麼模樣。
我把以前上課學到的知識告訴了她，我說，那是菊科的野草。
在農、園藝人的眼中，小金英不是栽培目標物，所以常被當成雜草來防除。但在民間草藥的應用上比較為人所知，它主入肺、腎、肝三經，可以消炎、解熱、鎮痛。尤其在民間療法中，普遍認為它有益肝病的治療。
我向姊姊介紹完了這個植物，問她「為什麼問起這植物？」
學醫藥的姊姊告訴我，母親想要試著吃小金英看看。
我不知道該讚成還是反對，只告訴姊姊，小金英味苦性寒，真的對母親的身體有益嗎？母親吃得下那麼苦的它嗎？
姊姊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告訴我，秋季的稻米還沒有收割，老家那邊沒有小金英的蹤跡。她問我，依小金英的特性，它會長在什麼樣的地方。
我說不用特別找，我平素生活起居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很多。
姊姊問我，方便摘一些回家嗎？
我沒有馬上照辦。
回家看過母親之後，我問她為什麼想吃小金英？她說人家告訴她，吃那個東西有益病情的控制。
我說，小金英很苦，很冷（閩南人的說法）。母親說「我覺得火氣很大，吃了小金英以後，覺得牙齦比較不會浮浮的。」她又說「我吃了那麼多苦，都分不出來小金英的苦到底算不算苦了。」
我說如果她想吃，我可以摘一些回來給她。她說：「不然就麻煩你了。」
我到果園摘了一包，帶回家，妹妹一株一株的撿選整理，我問她為什麼要那麼麻煩，直接邊洗邊撿就好了。妹妹回答我說，小金英的根會帶很多土，一下水整株都是土，很難洗，「而且有蟲。」她說。
我仔細看了妹妹所說的蟲，不是蚜蟲、锈蜱蝨，就是介殼蟲，真的很恐怖，確實不適合讓母親吃到。我陪著妹妹弄不到一小時，雙手指頭上就已經都是藥汁，黑麻麻又有青草味，我問妹妹，真的都是這樣幫母親弄藥嗎？
妹妹說，對啊！反正就一株一株撿選，看到枯的、有蟲的，就將它丟掉，土太大團的根也去掉。「這樣比較好洗，又乾淨，媽媽才不會吃到髒東西。」
我幫著妹妹挑撿完後，仔細算過時間，每一包至少要撿四五個小時，我幫了一二次，陪著妹妹撿。其餘的時間不是妹妹，就是大姊弄。
有一次小金英清洗好了，姊姊正在榨汁，我拿起一株想要試試看是什麼味道，便嚼了下去。真的很苦。我告訴姊姊我吃完以後的看法，姊姊說：「榨成汁更苦。」原來母親吃什麼草藥之前，大姊都先吃吃看。
老家附近的小金英很快就被姊妹摘光了，母親也認真的把汁喝完。
妹妹提議到我這邊來摘，我當然說好。不過，大家都要上班，只能等假日。
父親覺得如果吃那個有用，為什麼要等假日才摘，就在陪母親去看完病後，叫我帶他去。
大太陽底下，那時未過門的弟媳，陪著父親，在我帶路下，一起到果園去摘。那天我估計錯誤，帶錯了路，走了很久才找到它的芳蹤，父親又渴又熱又累，卻仍然靜靜的尋著要拔它。
好不容易摘了一袋，又因時間不早，怕母親太累，父親堅持要趕回家，我送他們去搭車，父親還告訴我，如果天氣太熱，不要一個人去摘「會中暑」。
妹妹依約來我這邊要摘小金英的時候，順道帶了三姊和母親一道。
我顧慮母親的體力，她堅持說要運動一下，「走一走也好，人家醫生也叫我要多運動。」
母親是一個堅強的人，她也很有心（孝心、恆心和耐心），她罹病後，還是每天清早起來端茶水禮敬觀世音菩薩和祖先，甚至在她雙腳已經沒有力氣爬到三樓時，她還用手輔助，“爬”上三樓去敬茶。
就是這種堅持到底的決心，她一個下午都自己走著，甚至是她帶著我們去採。她眼力好，又識得植株的特性，常常大老遠就看見，還不時指引我們方向。
除了小金英之外，她喜歡吃龍葵（閩南人稱為黑紫菜），便提著二個袋子，一邊摘小金英，一邊放龍葵。
甚至三姊都覺得累了，她還健朗的笑謂：「竟然比不上我？」
曾幾何時，摘小金英的事也才多久？去年此時？沒有，還要更晚些。
那時她還健朗的可以自行在果園裡行走的，怎麼一轉眼間，已成過往？
我聽姊姊說過，外公過世之前，母親還可以到竹林裡去挖筍子，還可以到菜園裡去掘菜畦，還常常和她們去散步。
怎麼知道她的病情會這樣急遽的惡化？
母親病情惡化之後，就沒有再吃小金英了，我總覺得她已經吃太多人家講的民俗草藥，什麼白馬蜈蚣，什麼七層塔，還吃了她兒女親家給她的一段木頭。結果，什麼方法都試了，她的病情還是一直惡化下去。
母親最後一次去住院的第一天晚上，我還陪著她一起待在四人病房（因為當時沒有床位），她那時候還能和我說笑。
後來我再回去照顧她，妹妹告訴我，母親好像覺得人不舒服，她曾經輕輕的搥著床板說，她不甘願，為什麼上天要這樣作弄她（又要她病，又讓她喪父……），她苦了一輩子，從來沒有害過人……。（我知道現在想這些也沒有用了，每一個人失去至親總是不理性的，我只是想把記得的，有關母親的一切，忠實原本的記錄下來。）
母親離去之後，我還是常常經過果園，我總覺得，母親的身影，不是日昨才在那廣大無邊的土地上穿梭過而已，為什麼？為什麼？我．再．也見不著，聽不著，摸不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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