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島》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
談無慾漫無目的地閒盪，耳邊號崑崙指點『北域』此地名的聲音猶清晰如昨，然而他並不特別執著於往北域的方向，純粹順從著自己的直覺走，直到北域的界碑矗立跟前，他才恢復一點神識。
難怪這一路行來，聽到那人名字的次數愈趨稀少，少了魔咒般如影隨形的那人的傳聞，腦裡的某個角落還是被一塊黑影佔據著，他沒刻意去想，沒刻意去遺忘，就讓黑影繼續擱在那方角落。經歷一段時日的沉潛，他已學會，不再去壓抑黑影的存在。
無法正視，也無須壓制。
北域……再次定睛瞧了瞧界碑，談無慾踏出一步，越過這條無形的線，中原就在他腦後，他和他的過去，都在腦後。
＊
來到北域好些天，談無慾耳聞不少傳說，其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當屬炙手可熱的兩大劍者雙邪與認錢不認人的殺手蝴蝶君。客棧裡說書人說得口沫橫飛，堂下賓客聽得如癡如醉，間遇高潮，亦有客棧老闆不吝請來的人手上演精采橋段幫陣助興，台下掌聲如雷，客棧自是高朋滿座，進財如進水。
待說書的告一段落，談無慾丟下幾兩碎銀，悄聲悄息地趁掌聲吸引來更多人潮前離開客棧。仰望熾烈陽光，微蹙清眉，加快腳步往鄰近村鎮的一片大湖前進。
大湖名叫『太湖』，湖中央有一座孤島，這已成為他每日必經的行程──在客棧裡聽上一小段加油添醋的說書，然後乘船到島上靜修一番。
發現這座孤島是很偶然的事，說書的曾說過孤島的故事。聽說久遠以前，孤島上是有人居住的，雖然孤島與世隔絕，但是島上資源豐富，加之當時還有一名擺渡者以渡船為業，對外交通不算完全封閉阻絕，因此仍有少數人選擇在島上落地生根。
孤島是自何時人跡湮滅的？確切時間說書人沒交代，只知道那時島上起了一場莫名的森林大火，焚毀了島民的家園，奪走十數條生命，殘留的活口全仰賴那名擺渡人的臨時救濟方得逃出生天，從此，孤島成了名副其實的無人島，擺渡人則一躍成為北域的無名英雄。
時光荏苒，孤島又恢復了往日的綠意繁盛，蔚為北域著名的景點，經商者或外地遊客上北域，總要興致勃勃地覽上一覽，而負責擺渡的船家數十載來就那麼一位，無同業競爭的壓力下，單靠此收入餬口綽綽有餘。
「噯，公子又來了？咱在這行船幾十年了，可從沒碰過像您這樣天天光顧的客人。那座島上究竟有著什麼好東西讓公子您如此留戀？可否透露一些給咱知曉？」眉開眼笑地接過談無慾遞上來的一錠銀，船夫睜著雙好奇眸子問道。船夫是位容貌看來幾近耄耋之年的老者，用布巾蒙著半邊臉，一隻腿瘸了，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老態龍鍾，可髮色卻烏亮不遜少年家，聲嗓宏亮、骨架均勻結實，種種不協調的徵象顯示他曾是一名內力修為極其高深的強者，卻因不明因素而功力盡散。
談無慾看著老船夫的眼神有著幾分疑惑……也許他正是曾經解救島民的那位擺渡者，也許不是，對於老船夫，他同樣持有不下於老船夫對自己的好奇，不過，他沒打算問出他的好奇，也就沒打算回答老船夫對自己的好奇。
像是習慣了沒有回音的交談，老船夫解開繫在木樁上的麻繩，撐著長篙熟練地順應水流變化，航向遠方那座島。
「到了到了。」待木舟泊岸，談無慾單腳跨過船頭正欲上岸，突然打斜裡湧來一陣大浪，引起船身劇烈搖晃，談無慾重心失穏而往後傾──「小心小心。」老船夫反應極快，左臂一伸，穩妥地扶住談無慾。
反射性地在站穩後，拂開外來的肢體接觸，爾後才意識到此番舉措太過失禮，談無慾略別過眼，低道：「吾沒事。」
「沒事就好。那麼，半個時辰後再來接公子是吧？」點點頭，老船夫復撐篙遠颺，對談無慾的反應絲毫不以為意。
待老者划遠，談無慾才就近揀了處清淨之地，盤腿而坐，感受孤島的寧和氣息。靜謐、沉寂、孤伶，這座島的氣息特別與他相融，沉浸在這裡，能讓他暫時拋卻無以名狀的束縛窒感，連頭頂上的陽光也不再刺眼地令他暈眩。
他覺得，他了解這座孤島，這座孤島了解他。
＊
半個時辰晃眼即過，總是準時到來的船家卻失了約，談無慾正揣思著老船夫遲來之因，滿目霧靄裡，舟影隱隱浮現。見老船夫無恙，談無慾稍紓了口氣，隨即踏上甲板，卻是一臉無風無波。
「抱歉抱歉，剛來了位熟客多聊上兩句，沒料準逾了時。」盯著談無慾若無其事的俊秀臉龐，老船家搔頭輕笑，笑裡似乎透著幾許瞭然，又像什麼都不知情的憨笑。
給瞧得有些發窘的談無慾，淡拋了句『不礙事』，便將視線調向彼端岸畔。
「為給公子賠禮，咱說個故事給您聽。」不待談無慾回答，老船夫擱下長篙，換了兩只木槳，愜意地划將起來。
他說，早在人邪劍邪成名前，北域就有一名最強的劍者。那名劍者從小受盡欺凌與歧視，長大後又窮困潦倒，連心愛的髮妻也保護不了、受辱而死。仇人笑他無能，親友罵他懦弱，劍者灰心喪志，跳崖尋短。不料，竟為世外高人所救，高人正是北域銷聲匿跡甚久之秘宗傳承者。
劍者承襲了北域遠古秘宗流傳千年的正統劍術，其劍術已臻化境。初出江湖，他便下定決心，要爬到江湖的最頂峰，不再讓任何人謿他一句『無能』，永不！
他一面四處找人決鬥，死在他劍下的亡魂不計其數；一面尋找當年的仇家，豈知深山一日，濁世一年，當年的仇家早已作古，他一怒之下，抄了仇家本門旁支百來口，方洩心頭恨。
不出一年，他完成他的想望，稱霸北域劍界，翻手雲覆手雨。自此，無人膽敢笑他，無人膽敢罵他，他成為他朝思暮想的霸者。各色紅粉招之來揮之去，家財萬貫，直到有天，他讓自己的心腹出賣，中計喝下天下至毒功體盡廢。往昔的仇家蝗蟲般襲來，他狼狽地東逃西竄，不得已下自毀容貌自殘一腿掩人耳目，才逃過天羅地網的追殺。那之後，劍者的名字一翻成為『無能之人』的代稱，在北域廣為流傳直至年久失佚。
老船夫侃侃而談，彎彎笑眉裡，滄桑有之，獨漏哀憐。敏銳如談無慾，自然明白老船夫口中的劍者所指何人，他不動聲色，繼續等待下文。
「公子聽過孤島的傳說嗎？」陡地，老船夫轉移了話題。
談無慾微頷首，算是給老船夫的回應。
「嗯，劍者身敗名裂，絕望至極，本想一死了事，卻又硬賭著一口氣苟延殘喘。每每想到『無能』的謿諷，便夜不成眠、食不下嚥。之後他輾轉來到孤島，認識島上的居民，居民待他極好，他於是開啟擺渡為業的生涯。太湖暗流急湍甚多，還有渦流，渦流產生的時地不一，危險性極高，在劍者之前，已有數名船家喪生渦口內。劍者雖失其所學，仍舊保有靈敏的感知與應變能力，因而能勝任這份常人做不來的工作。十幾年過去了，島民與陸上的聯繫全仰仗劍者的擺渡，大火發生時，也是憑恃劍者之助才得脫逃……」
故事持續進行著，不知不覺間，舟已接近岸邊，老船夫近乎自語地低喃道：「誰想得到北域的無能笑柄竟也是北域的無名英雄？無能之能……咱猜想，就連劍者本身也想不到，呵~~」
『碰』地一聲，木舟抵岸，談無慾率先上岸，老船夫瘸著腿，一擺一擺吃力地在微晃的船身中穩住顛簸步伐。見狀，談無慾伸手，將老船夫一把拉上岸，又替他將麻繩穩妥地綁在木樁上。
「謝謝。」
嘴角微扯，談無慾旋身欲離。
「公子喜歡孤島吧？」背後，老船夫輕問。
回首，談無慾凝視著老船夫，未搭腔。
「那您知道亙古前孤島其實是與大陸相連，後因一次激烈的地震才使得孤島與大陸分離的嗎？」
見談無慾一臉愣然，老船夫續道：「而且，約莫百多年前，孤島是在那裡，」用手比了比偏離孤島方向東邊一點的位置，「現在，它是在那裡，」復指向孤島所在處。「它不是一座孤島，它是一座漂島，或許有一天，它會再度與大陸相連。」
順著老船夫的手指望去，談無慾清亮的眼眸益發深邃。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有人這麼對咱說過。」將船上卸下的麻袋扛上肩，老船夫笑眼燦燦，「公子剛剛伸出來的手很溫暖。」語畢，復拐著腿往斜陽落下的那方踱去。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他是一座，漂島。
仰首天際，夕陽餘暉映照談無慾清瘦側頰，透著些微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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