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下
「藥師好惡分明，打一開始他就視南宮神翳為必除對象，不論南宮個人對藥師再如何的好，都無法改變藥師對他的評價。」談無慾視線越過素還真，投注在窗外風吹拂動的枝葉殘影。然而慕少艾的心還是柔軟的，天險刀藏對戰赦生而殞、琉璃仙境遭魔火吞噬，惠比壽、黃商子等人的慘烈犧牲，在在衝擊著藥師，那段日子裡，慕少艾的落寞與自責，談無慾盡收眼底。「底硬心軟愛逞強，果屬極端。」
「逞強的又何獨藥師一人？」
「素還真，你弦外有音？」思及慕少艾三番兩次有意無意提及素還真的言語調侃，談無慾挑眉，舉杯潤喉鎮定道。
「哪裡，是你多心了。」注視談無慾略顯不自在的清顏，素還真斂翦暗笑。
藥師對他自己欣賞喜愛的人物不脫兩種反應，捉弄到底與捍衛到底，尤其遇上彆扭或木訥之人，體內的作亂因子就不聽使喚地造反，羽人、朱痕、阿九，沒有一個不曾被他逗弄過，雖稍嫌孩子心性，但藥師就是有辦法教人提不起勁對他生氣。甫重生後朱痕曾與藥師一同至琉璃仙境探視過他，朱痕成熟許多，不復他記憶裡的青年模樣。藥師那時正忙著揶揄屈世途臨老入花叢，逗得屈世途老臉一陣紅一陣青招架不住，朱痕只是一逕搖頭頻嘆『為老不尊』，眼神是難言的溫柔，語氣是無盡的包容。
慕少艾的任性是眾人寵出來的，蠹魚孫的話引起素還真的輕笑。對談無慾，藥師亦是相同的捉弄與捍護。事實上他從未央託藥師額外看照談無慾，他相信談無慾有足夠的歷練與能力自保自護，若真力有未逮，也還有自己暗中扶持。相較之下，他更為憂心的是藥師，只不過藥師從不承認而已。藥師常掛嘴邊『不想愧對素還真』的理由不過是小部分原因，更大部分在於他已視談無慾為知交，便是一貫的以身相護。
唯獨對自己，藥師會採取不一樣的支持方式。
天昏月稀，素還真輾轉自迷夢中清醒，頭痛欲裂，額面惡汗粒粒，印堂一點粉紅櫻花瓣若隱若現，顯示方才術法拼鬥死裡逃生的驚險。屈世途和素續緣見他清醒，又慌又忙地圍攏上來，親兒俊秀的臉龐佈著幾分憔悴，在自己的詢問下，道出臥江子為他掙得十三天的生存期限，屈世途一聽，急得像熱鍋螞蟻，在房內不停踱步往返，喃喃自語。
安撫下兩人不安的情緒，讓他們各自回房歇息後，素還真踅出門外，佇立迴廊下，眺望蔽天烏雲裡一輪綽約的皎潔，腦子呈現須臾的空白，回神後，身側不聲不響地多了一道鵝黃身形。
「藥師？」不可否認，他著實被神出鬼沒的慕少艾給嚇了一跳。「你何時來的？」
「呵呵，商業機密。」拍拍胸口，慕少艾續道：「我來是要跟你說，經過幾十日的走訪遍覽，我可以很肯定燐菌的疫情已全然控制穩定，沒有漏網之魚。」
「多謝藥師大力襄助。」
「你的謝我就收下啦。倒是你......一個人站在迴廊下發呆，連我何時來的都不知道，看來事情大條了，是思子、思妻、思友，還是──思春？」最後兩字特別小聲，見素還真投來似笑非笑的眼光，慕少艾揮舞袖袂道：「唉呀呀，別這樣盯著我看，我再秀色可餐，也還是公的，認識的母的數來數去也只有惠比壽家裡那頭母獅和媽祖婆，要嘛你勉強湊合，不然就另請高明吧。」
「唉，這樁確實不是藥師應付得來的。」愁眉應道，大致將事情原委陳述一遍。
「嘖嘖，惹到兇女人就是這麼吃力。」慕少艾一副心有戚戚焉地慨道。「你打算如何因應？」含著煙管口，慕少艾問。
「沒辦法，盡人事聽天命。」
聞言，慕少艾握煙管的手滑了一下，煙管險些砸到地面。「是你說錯還是藥師我聽錯，沒辦法？」仍是玩笑誇浮的口吻，然眼裡笑意已失。
「素某沒講錯，藥師也沒聽錯，素某只剩十三天壽命，欠你的人情恐怕還不了。」
「這並不好笑，」認真地瞧瞧素還真，慕少艾眉結攢得死緊。「你不可能不為自己留退路。」即使交出的生辰八字是真，咒殺印記已落，總會有另一條解決之道。
「知我者，藥師也。」沉默半晌，素還真才緩慢笑道。
「你這句話的話意真深，實際情形到底是如何？」
「素某的確有預留後路，但成不成尚得仰賴許多力量，人力、未知的天力。」三十年後的梵蓮、逆天之行的佛劍、重生之途的考驗。
「萬一不成？」
「至少除去覆天殤變種燐菌的危害，於素某足矣。」
「中原此際傾頹多災，你忍心？」
「每一個人事形成一條線，每一條線形成不同的構局，生與滅本就是一體兩面，素某若滅而不復生，另一股新生的力量自會隨後崛起。」
手掌按上慕少艾略微僵硬的肩頭，素還真輕道：「這只是最壞的狀況，眼前最重要的，仍是在引出覆天殤。」
「有腹案了嗎？」
「以沙羅當餌，引邪出洞，只要能引出他，我便有把握除掉他。」
「倘若他不上當呢？」
「必要之時......假戲真做。」阻止妖后下手誅殺沙羅的初衷，是因為事情尚有轉圜餘地，加之母殺女，不論對妖后或對沙羅，都是至極殘忍，萬不得已，他會親自動手。
「你真是...」稍頓，幾經斟酌，慕少艾道：「不怕弄髒自己的手。」
或許是因為他心意已堅，又或許是因為藥師自己也想不出兩全辦法，是夜，藥師沒再勸他另定主意。『如果事情已發展到你素還真必須賠上自己的命，也就表示沒有我慕少艾插手的餘地。』半感慨半慰己，藥師臨走前只留下這句話，雖不忍放任他的生死，藥師終究仍是選擇放任。
直到九淵之巔他與覆天殤決一死戰，淹沒於溶溶岩漿前，藥師未再找過他。後來朱痕同藥師上仙境，對他透露，他命殞的消息傳開後，藥師曾提著一壺酒獨自前往九淵之巔，但朱痕並不曉得藥師去那裡做了些什麼。
明白素還真正沉浸於往昔回憶裡，談無慾靜靜地品飲花茶，未出聲干擾。
不久，拉回神遊心緒，素還真道：「談正事吧。」
遲疑地瞄了眼素還真，談無慾道：「根據雲人的說法，要斬除魔君必須一名擁有神力之人配合一名身法疾速之人，以神嘆和天泣搭配無縫。」
「刀戟戡魔......燕歸人和羽人非獍是不二人選。」素還真沉吟道。
「人選是有了，但合作無間的默契亦是關鍵。」
「默契靠的是長期培養......」停頓，烏黑的水晶瞳子不著痕跡地蹓了下談無慾。「短時間要達到神交意流...嗯~~~」
佯裝沒覺察到素還真逡審的目光，談無慾道：「反正人是交在你手上，你自己看著辦。除魔君外，赦生、吞佛等人也須格外提防。」忠心耿耿又銳不可擋的魔將，難纏度不比強悍的魔君低。
「破解赦生的招式已有眉目，至於吞佛...不急，尚有雲人壓陣。」
夜過三更，屋內的燭火依舊通明、隨風搖曳，素還真與談無慾持續商討擬定未來對策，天際的烏雲不知於何時逐漸四散，銀白的月牙高掛，與室內燭火兩相輝映。
「大致上這般......嗯，誰？」天光冥冥，窗外一抹幽影騰空掠過，素還真低喝一聲，素白身子飛快竄至門外黑影出沒地，談無慾聞聲緊隨其後，兩人察無異況。
「也許是我看錯了。」壓下心頭陡竄的異感，素還真踱回屋內，腦子猶惦記著方才情景，一抬眼卻瞧見談無慾一臉詭譎，兀自瞪著桌上空杯發愣。
......空杯？！
就見桌上談無慾初來時他替藥師所斟的那杯七分滿的瓷杯已見底，空杯正安好無缺地穩擺原位。意會到不對勁的同時，鼻間始嗅到清雅的草藥味。
「這是...」面面相覷，爾後，雙雙綻笑。兩人互視半晌，舉杯齊聲道：「敬藥師。」
是為彼此而說，也是對那抹曾經燦爛的鵝黃身影訴說，不論他...是否回來過。
飲盡杯中物，談無慾拾起拂塵，頷首示意後，轉身邁離。
目視他漸遠的頎瘦背影，素還真低喚。「師弟。」
頓住前行步伐，談無慾未回頭。
「萬事小心。」
「我不是你的責任。」
「只是關心。」唇角輕揚。
未搭腔，談無慾繼續朝峴匿迷谷的出口行去，清顏綻放同樣若有似無的淺笑。
尾聲
繼狂龍魔君聯敗練峨嵋、白髮小釵合誅赦生童子、刀戟戡魔的落幕，峴匿迷谷也逐漸沉寂、淒茫。
「唉！之前是吵翻天，一會兒胡琴一會兒燕羽對陣，乒乒砰砰吵得人睡不安穩，現下倒好，該走的走，不該走的早走了，剩我孤單老魚一尾......」蠹魚孫漫無目的地在清溪裡游來擺去，嘴上一刻也不得閒地絮叨著。
「若前輩不嫌棄，歡迎來琉璃仙境作客。」頭頂蓮冠，素淨仙袍上繡織紫雅蓮華，素還真拂塵在手，仙氣盈然。「素某會請屈世途準備鮮美肉包招待前輩。」
「...連你也要走了。」復嘆一氣。
「畢竟琉璃仙境才是素某的居所。」
「說的也是啦...唉...慕少艾......」
「能順利刀戟勘魔，藥師功不可沒，他的貢獻眾人銘記在心。」知道蠹魚孫內心不捨，素還真慰道。「現在可否請前輩移駕琉璃仙境一趟？屈世途有事相求。」
接受素還真的撫慰，蠹魚孫打起精神游向琉璃仙境。「好吧，那我先行一步。」
素還真淡凝著霧靄飄籠的峴匿迷谷。
曾經閒雲野鶴，是你的逍遙；
曾經擺渡江湖，是你的夢饜；
曾經懸壺濟世，是你的善願；
如今狼煙平靖，是你的無悔。
藥師吾友，順走。
良久，旋身而離，不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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