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幕低垂，涼風陣陣。在炎熱酷暑的仲夏天，也唯有入夜時分，方能感受到那絲沁入皮膚的清涼，格外舒爽宜人。
佇立門前數刻，素還真猶疑著往前的腳步，原本雀躍的心情，添加了不安的成分。有多久了…五年了吧。睽違溫暖的家人五年，再見時是熟悉感多亦或是陌生感多呢？續緣還認得他這個父親嗎？想當初離家時，他才三歲。就連自己也不見得能立即認出續緣（畢竟小孩子成長期變化甚大），更何況是年僅八歲的他，對三歲時腦中模糊的父親形貌，怕是早不復記憶了。
唉！思及此，不禁輕嘆口氣，正欲跨出的步伐又給停頓下。
「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卻嗎？哈！素還真啊，你也有退縮的時刻哪？！」背後傳來一番戲謔之語，口氣中卻不乏濃厚的關懷與鼓勵之意。
「噫！好友，台灣的旅館便宜、設備佳，服務又周到，你不妨親身體驗一下？」威脅意味十足，連臉上那和藹的笑容也未能減緩。
「免囉免囉，我比較喜歡方便舒適的居所。再說我也好久沒和采鈴敘敘舊了，還是照原計畫借宿你家好了。啊！歹勢，忘了你的手受傷，不能按門鈴。我來，我來即可。」開玩笑！住旅館可貴的咧！再說素還真的家裡寬敞，出入方便，戶外景觀棒，采鈴的手藝更是大飯店廚師級。最重要的是，吃喝住統統免費，傻瓜才去住旅館。
按了門鈴，不一會兒，大門開了。一道倩影赫然映入眼簾。
「采鈴，我…我…」一向能言善道的素還真，面對多年不見的愛妻，一時間竟口吃難以成言。
「歡迎回來，我等了好久，好久。」長期等待飽受相思苦，乍見日夜思念的人，顧不得屈世途的存在，風采鈴激動地飛撲向素還真，緊緊地摟住他。
「采鈴，對不起，妳受苦了…」回應妻子的熱切，素還真加深擁抱的力道，過往的回憶一一浮現腦際。
「咳…咳…走走走，進屋裡吧！」語落，屈世途率先往屋內行進，假裝沒看見好友不自在的羞赧表情。
＊ ＊ ＊ ＊
整理好行李，素還真、屈世途與風采鈴齊坐於客廳，由屈世途泡茶，風采鈴則靜坐一隅，細細聆聽丈夫這五年的經歷。
突然，一道小小的身影，由主臥房邊的小房間探出，悄悄地摸至客廳，瞄準目標，一縱而上。
「爸爸，歡迎回家，父…」話未完，便被素還真一把抱起，與之四目相對。
「現在都幾點了，怎麼還不睡？我不是說過小孩子最晚九點就得上床嗎？」乍逢許久未見的兒子，素還真理當欣喜萬分，但一想到續緣很可能經常晚睡而造成健康負擔，他的口氣便不自覺地放重。他從小身子就單薄，小病不斷，若又因睡眠習慣不良而引起後遺症就麻煩了。
「我…我…嗚！爸爸最討厭啦…」小小身子不停扭動以求掙脫父親的掌握。不得已，素還真將他放置地上，續緣迅速躲回房間。
「續…」眼見兒子傷心地跑回房內，素還真頓時百感交集，懊悔起自己的衝動。
風采鈴徐徐地走近他，拍拍他的肩膀柔聲安慰道：「我了解你話中的關心。別自責，那孩子會懂的，他只是一時無法調適。當他昨天得知你要回來的消息時，簡直樂瘋了，百般央求我今晚特地讓他熬夜一次。我拗不過他，又想你們父子五年不見，你一定也很想抱抱他…唉！原本想給你一個驚喜的…怪我沒及時提醒你。」
「不關妳的事，是我。我太嚴肅了，從來就不善於將內心情感表達出來，我…唉！」
其實，當續緣一躍入他的懷裡時，他是既震驚又狂喜，五年的歲月沒讓他忘了父親的模樣，更沒加深彼此的隔閡。他…好可愛，靈動慧黠的大眼，他居然狠得下心責罵這樣天真聰穎的孩子，他的續緣…
「哎！不是我愛講你，你這個人就是死性不改，明明心裡就疼命命，偏偏又愛裝。父親疼兒子是天經地義，你何必老是壓抑自己，然後私底下再後悔不已。」有時候，屈世途真懷疑素還真是否有自虐傾向。
「…我去看看他。」說話的同時邊往續緣的臥室走去。
＊ ＊ ＊ ＊ ＊ ＊
室內漆黑一片，續緣摸著準備良久的禮物暗自流淚。一聽見腳步聲，趕忙趴在桌上、閉上雙眼假裝沉睡。
旋開門把，素還真一眼即望見伏在案上那抹小小的身影，眼波流轉著歉意，啟口喚道：「續緣，續緣…」
「呼！」偌大的打呼聲不絕於耳。
這孩子！素還真不禁失笑，擺明了跟他嘔氣！
轉開小燈，抱起續緣，將他安置於床上，蓋好涼被。忽地，他手上緊握著的東西吸引了素還真的注意力。這是…
「那是他要送你的父親節禮物，這也是他執意晚睡之因。他希望能趕在12點前送你。」風采鈴尾隨素還真，來到兒子的房間。
父親節…他壓根兒不記得這種節日了。
原來今天是父親節呀…呵！一股暖意襲上心頭，素還真臉上漾溢著溫柔的笑容。
但這禮物…
「續緣一直將你的照片帶在身上，不料卻被其他的同學發現，大家議論紛紛。有位小朋友誤把你當成續緣的爺爺，原因是你一頭的白髮。所以，他才會想送這禮物給你。」
染髮劑…哈！真是…別出心裁啊！
「不過，後續發展才真出人意料，你的照片頗受學校女職員的好評，常有意無意地接近續緣詢問你的狀況，看來，我的老公挺吃香的。」語氣四平八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哈！采鈴，妳就別挖苦我了。」素還真沒輒，只有無奈地搖頭。
沉默片刻，素還真邊睇著續緣邊喃喃訴說：「我曾不下千百次地詢問自己，做這工作值不值得。每天處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朝不保夕。救人與教育是我畢生最大的職志，我希望能讓一些貧窮落後國家的人民能有接受教育的機會，希望他們能藉知識來改變自己的生活條件；深入戰火燎原的地區，醫治無辜的受難百姓，增進他們的醫療設備，培育醫療人才…我深信這是我的使命。但卻嚴重忽略了真正需要我的人。短則數月，長則數年，我工作的時間不固定，地點遍佈全球，這次回來不曉得能待多久，而離下次回家又…」
「別說了。早在嫁你前，我已有所覺悟。續緣雖小，卻懂事，體貼又善解人意，照顧他一點也不辛苦。真要說苦，便是教無邊無際的寂寞感包圍，榨不出一絲喘息的空間…可是，我知道，在你心中無時無刻都惦記著我們，掛念著我們，你並不比我們好過呀！所以，別再說抱歉，別再說了…」將螓首輕倚在素還真肩上，嗅著那令她安心，淡雅的清香。
「嗯，我不說，不說了。」握住風采鈴細緻的手，撫著續緣稚嫩的臉頰，素還真心中無限寬慰…真的睡著了，看來很累呢！
＊ ＊ ＊ ＊ ＊
翌日清晨，素還真甫下樓，便瞧見續緣忸迡不安地立於樓梯前。一瞥見父親，馬上愧疚地低下頭。
「爸爸，對不起，續緣知道錯了，爸爸不要生氣…」吸吸鼻子，續緣忍住盈眶的淚水。
素還真見狀，萬般不捨，細聲道：「續緣沒錯，是乖孩子，是爸爸錯怪你，你能原諒爸爸嗎？」
「爸爸…」聞言，續緣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小手不停來回地擦拭雙頰，無奈淚水仍是如雨般澎湃。「續緣很想…很想您。」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很想你。」張開大手，將兒子圈攏進懷中，素還真激動地紅了眼眶。
隨後的風采鈴則安靜地守在父子身後，眼中盛滿了對父子倆深厚的感情。
「好了，不哭了。今天續緣想去哪兒玩，爸爸帶你去。」
「真的嗎？我要去…」伸出手指，開始盤算著想遊玩的地方。
「等等，還真，你今天不是和人有約嗎？」望著兒子瞬間黯然的神色，風采鈴雖不捨，但她更不願丈夫勉強自己拋下工作。
「放心啦！一頁書那兒有我在，你們一家人就安心去玩吧！」不知何時佇立在旁的屈世途貿然發言，嚇了風采鈴一跳。
「爸爸，真的可以嗎？」儘管極端渴望父親的陪伴，但孝順的續緣不願使父親為難。
「真的可以。」看著如此替他著想的妻兒，素還真莫名地感到心酸。
「太棒了，太棒了！」續緣快樂得手舞足蹈。
就一次，他想自私地忘卻自己的理想、抱負，好好地陪伴親愛的家人。望著續緣心滿意足的模樣，一切都是值得的！
* * *
玩了一天,回到家,續緣一洗完澡,馬上累得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稚氣的臉龐掛著滿足的笑容。
替兒子蓋好被單,素還真靜靜地睇他一眼後,才緩緩步出。風采鈴沖了壺熱茶招待辦完事回來的屈世途,順便也替素還真遞上一杯。
順著茶香四溢,朦朧中,素還真的思緒也飄向遠方…風采鈴凝視著丈夫的若有所思,半晌,才輕啟朱唇道：「明天抽個空去看他吧！」
「啊?」神遊太虛的素還真面對妻子突如其來的話語不免有些錯愕,但很快地,他馬上會意過來。
「這時候去…適當嗎?」也許他並不想被打擾。
「但你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擔心對吧?」
沉默代表認同。「去吧,不必要顧慮太多,人在孤單的時刻都需要朋友的陪伴。」
「嗯!」他是真的放心不下他。
聽著素還真、風采鈴左一言右一句,屈世途思量許久,終於了解他們在說什麼,忍不住碎聲嘀咕道：「我知道你們倆默契十足,可是以後若有第三者在場,麻煩稍微體諒一下,把話說明白,別搞得人一頭霧水。」
「哈哈,好友,憑你的才智,講太明豈不污辱你。」調整好自己的心情,素還真開始有了戲弄人的興致。
「拜託,夠了,我認輸。唇槍舌戰我向來不敵你素還真,我要去睡了。」說著,趕忙起身欲回客房。
「耶,好友請留步。今天和一頁書的會面,有何結論？」
「沒啥大事情,你甭操心。細節我整理好,明天再給你啦,晚安。」
「有勞了。」
「呵…」迅速退場,留給夫婦倆獨處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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