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突然想重看幼時看過的銀翼殺手, 原因其實並非複製人元年(只不過剛好銀翼殺手也指出人類是在二十一世紀初製造出複製人), 而是在電視上陸續撿到兩部複製人電影, 變人和魔鬼複製人, 其中提問饒富興味, 前者是可永久存在的機器人為了愛情想要成為人, 而人相對於機器複製人的特性之一即生命有限, 涉及人本身與生命的價值, 基本上是一部比較溫情而不尖銳的電影. 後者則更接近複製人的核心問題, 如果將種種記憶輸入複製人腦中, 那麼複製人可用以延續現在進行式的生命個體嗎? 並進一步提問, 如果本尊仍然活著, 那麼複製人是什麼呢? 是工具? 還是獨立的個體存在? 人和他的複製人關係為何? 雖然主體是複製人, 卻也反問及人作為生命個體的特殊性是什麼. 而這兩部片提出來的問題, 都可追溯到八二年出品的科幻動作片經典：銀翼殺手.
在這裡, 我不再重述本片在城市景觀的塑造如何地前衛並影響了真實世界的建築設計, 也不再讚嘆音樂和劇本的巧思, 我只敢恭敬虔誠地品評此片特殊的影像風格與手法, 如何打動了我不甚敏感的心.
看完前半段, 對於極慢極慢的節奏, 感到非常不耐, 但也慢慢發現此緩慢如何過度的異常. 直到生命短暫的複製人逐一死去, 我才開始領會導演的用心良苦. 在那高速發展的人類文明, 我們可以任意終結每一件事物, 乃至活體(此片為複製人, 人所製造是否也可由人終結? 此外複製人是不是也可指涉異族/異己/異種?), 全都可以短暫如蜉蚰, 但是當時間濃縮到極速時, 是否這些我們不在乎的種種景像和情思, 卻反而如同緩住而逐漸凍結一般, 那緩慢, 便成為我們唯一能夠把握到的詩意. 而相對於"快"的毫無知覺, 這電影對於"慢"的逼視, 竟隱隱透露出一種美學的哀傷. 加上范吉利斯精心為每個片段場景配上的音樂..... 這是電影以影像(也只有電影可以!!!)所呈現出對於未來的哲學省思.
銀翼殺手和上述兩部電影不同之處, 在於特別提到靈魂, 也就是永恆, 雖然僅僅是其中的一小段, 但正是因為靈魂, 最後複製人的哀愁輕如雨水, 卻能滴滴滲入我們的心中, 那淚漬就這樣留存著竟成為一個一觸動便心痛的小小傷口. 讓我想起人魚公主的故事. 人魚公主可以活百歲, 但是沒有靈魂. 沒有靈魂, 在死後一切都成為破滅的氣泡, 不留痕跡. 此片的複製人則設定為只有四年的生命, 在人發現這些形體接近真人但為了便於工作使用而在設計上比人更完美的複製人, 竟然也發展出人性的善惡情感後, 決定不讓他們回地球, 並逐一銷毀. 然而偏有四個複製人回到地球, 為了要求延長他們的生命, 他們用盡手段想見到複製人公司的老闆. 而那位被上級強制召回到工作崗位的銀翼殺手Rick Deckard, 負責的便是將他們趕盡殺絕.
電影並沒打算讓我們深入認識這些複製人. 我們僅能憑人對他們的格式化敘述和他們出現的簡短片段得到一些刻板印象, 例如舞蛇女個性殘暴擁有非常厲害的殺人能力, 或者帶頭者Roy Batty的女友Pris是軍隊俱樂部裡的玩物, 而且似乎有一點點瑕疵(和基因工程師的玩具一樣走路會撞到東西). 然而這些都不是那麼重要, 當銀翼殺手盡忠職守地必須不擇手段結束這些比他這個能力高超的人上人還更厲害的複製人時, 導演的鏡頭並不是像先前動作片一般轉向勝利者, 卻是久久凝視複製人痛苦的哀嚎與死亡後的破碎身體. 是的, 即使相對於人, 他們其中一部份可能只發展出惡性, 但這是由誰賦予造成的呢? 如果他們沒有發展出求生的慾望(這和他們的樣本--人是相同的啊), 而人又不肯給他們更長的生命甚至要以殘暴的手段終結, 那麼他們又怎會展露惡性呢? 回到人身上. 對於我們不熟悉的人種, 我們有權力決定他們的生命嗎?(e.g. 死刑, 戰爭)
相對於這些前代複製人, 公司又發展出升級版被植入真人記憶的複製人. 在回答測試題目時, Rachael的確是和人會回答的一樣, 也就是更具有豐富的感情與獨特性. 但當她懷疑Deckard認為她是複製人時, 她特地帶著和母親的合照以證實她是人, Deckard冷血且不耐地全盤托出她那些記憶是由人植入的, 眼淚在她的眼中打滾時, 我忍不住要思考記憶是怎麼回事. 那些如火車經過的風景般各種早已遠逝的事物, 更不再復返, 只能活在我們的記憶中, 但是這一切和被植入的記憶有何不同呢? 即使我們曾親身經歷, 的確, 我們是透過經驗來植入, 但仍然是植入, 記憶之所以有了意義, 是和我們的現在與未來產生了連結, 因此Rachael的記憶雖然是外力植入, 但是她是個可以將記憶和當下與將來連結的活生生的人啊. 透過Rachael(她自嘲鋼琴學習的記憶也是植入)的琴聲, 這部電影在殺了兩個複製人之後, 逐漸進入主題. Deckard對於這位將他從其中一位忠心但只發展出簡單惡性的複製人手中救回性命的女複製人, 萌生愛情, 他教她說"我愛你", 他也開始領悟所謂生命指的是當下, 並且向前流動.
領頭者魯格豪爾飾演的Roy Batty得到複製人公司老闆的答案, 此片開始破題. 老闆先說生命時間的限定無法破除, 再笑著對他說:"你已經很完美, 而且也發揮了能力, 擁有豐富的經驗, 這些還不夠嗎?"(大意如此), Batty扭斷了他的脖子. 至此我們仍然只看到第一代複製人的惡性. 當Deckard前來追捕, 兩人展開鬥智鬥力的追逐時, Roy Batty在那複雜空間裡的閃躲與現身, 展示了他無與倫比的各種能力, 並如同遊戲般地挑釁與調侃Deckard, Deckard只能默默承受他的嘲笑. 然而這真的是複製人的勝利嗎? Roy Batty發現他的生命跡象已經開始些微破敗, 以一根粗刺填補他手上的破洞, 接著Deckard被追到樓頂邊緣而懸於半空中時, Roy Batty微笑以單手攫住他拉他上來時, 說了一句"深深地體會到恐懼是不是? 那就是身為奴隸的心情", 無法決定命運, 這是複製人的感傷之一. 這兩人同坐在接近天空的高樓屋頂, 空氣中飄著細雨, 兩人的敵意已經溶解, 然而此刻也是複製人的最後一刻, 金髮強壯稱得上亞利安人種之中最完美的魯格豪爾(至此我無法再將角色與演員本人分開了), 鏡頭特寫那集精準沈著殘酷與純真於一體的娃娃臉又微笑著, 一面望著也堪稱是人中之龍的Deckard, 一面靈光閃現地吟誦出一首詩, 而他的節奏是因生命無力而哽咽著: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he Tanhauser Gate.
All those...moments will be lost...in time.
Like...tears...in rain.
Time...to die.
﹝洪凌之中譯版本﹞
我所見過的事物
你們人類絕對無法置信
我目睹戰船在獵戶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燒
在海面上可見火花燃映的絕美光芒
然而，這些都將在轉瞬間消逝無影
如同雨滴中的淚水
透過和我們同為人的Deckard先是疑懼然後哀憐的眼神(也就是鏡頭), 複製人諒解的微笑中似仍有不甘與不捨, 然後淚水滑下, 但我們無法分辨是雨還是淚, 他緩緩垂下頭, 就像累了歇息一般, 但我們知道他已死去. 一個優秀的個體, 或者只需指出是一個生命, 就這樣如同泡沫般破滅. 沒有靈魂, 甚至無法融入雨水裡, 進入大氣與大地之中成為天地精華的一部份.
記憶與生死價值的關連盡皆在其中. 因為沒有靈魂, 經驗和記憶不能成為一種可用以昇華和超越塵世生命的紀錄. 先前Deckard用好笑到有點愚蠢的手段捉拿舞蛇女, 或者殘忍地終結另兩位複製人的經驗, 也都成為過去, 而這些Deckard的經驗最後都由Roy Batty來總結, 若有所悟的他, 焦急地要去把握住Raechel的生命與愛情, 即使她是複製人, 即使她的記憶不是本身的經驗, 即使她只有不到四年的生命, 那又如何呢? 至少他們不寂寞, 他們能夠在每個當下分享, 以及共享彼此的經驗與感受, 而非孤單地灰飛煙滅. 這就是生命之所以存在的意義了.
然而, 那詩中(也包含念詩人活生生的神態)的感傷, 其實才是愛情也無法消解, 人相信但無法確知是否存在的靈魂也無法替代的永恆.
請參考
工言院
冰冷雨夜：憶銀翼殺手
http://mypaper1.ttimes.com.tw/user/kworker/file_combine.php?File=588127_2002-01-29_12-49-58
與Sophie X談銀翼殺手
http://mypaper1.ttimes.com.tw/user/kworkerfile_combine.php?File=2838133_2003-05-08_23-35-40
大都會(Metropolis)
電影日記﹝銀翼殺手Blade Runner﹞
http://mypaper1.ttimes.com.tw/user/Lansfile_combine.php?File=2962881_2003-05-23_17-24-07
以下網站收錄重要劇照, 影像片段, 經典台詞, 評論, 以及最重要的, 音樂(已經過混音而非原聲)與聲音
http://home.cogeco.ca/~blade2019/
其中那首詩的念白在
http://home.cogeco.ca/~blade2019/br_mp3s.html
Roy's Solioquy
解說范吉利斯配樂
http://www.loyalwise.com/runner.htm
與複製人相關的"好"電影
變人, 魔鬼複製人, 異次元駭客, 未來總動員, 強殖入侵, A.I.人工智慧(故事不錯, 可惜拍壞了), X戰警2
與記憶有關的絕佳科幻片
魔鬼總動員(不為什麼, 只是想記上一筆)
P.S.:
1. 據讀過原著小說的人言, 電影劇情和原著已經相差十萬八千里了.
2. 可惜我已無力再整理片中所有用以揮發異樣氣氛的元素, 如亞洲移民, 有一雙巧手總要在現身處留下手工娃娃的南美血統警探Gaff, 身懷怪病的孤獨基因工程師與他的玩具朋友們....
3.後來又以DVD快轉的方式重看一次, 雖然自己的狀態好很多, 也仍然得到觀影的快感, 又可省下半小時, 但卻更能體悟原片的緩慢具有美學和哲學層次上的意境.
看這電影是絕對不能走火入魔的. 或許那慢, 也是為了拉開距離.......
還想重複一次, 看完的感覺就和百年孤寂一樣, 感到全身崩裂. 但是還是得重拾身骨繼續活下去. 到底我仍想眼見那些令人無法置信的絕美事物. 縱然船過水無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