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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9-03 22:16:09| 人氣52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我的太魯閣 陳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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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太魯閣     陳列

1

  我對山水世界的概念和情懷,到目前為止,大抵都是由太魯格一帶那片豐富的天地塑造出來的。將近二十年了,除去期間遠行幾達五年的時光外,每年,我都會至少一次到峽谷內住一段日子。太魯閣那種有骨有神地揉合了磅礡與靈秀、高廣與幽奇的氣質與境界,一直深深地令我著迷。

  早先的時候在山上,年輕而狂野,幾乎天天都要進入山林水澤裡搜巡,好像那是我假期裡自派的任務。我和年齡相若的同伴們溯著立霧溪的一些支流而上,在纍纍的巨石間攀爬跳躍,穿過寒冷嘩叫的水瀑,我們哆嗦著身體,也大聲地嘩叫著,然後我們有時就停下,躺在水中平板的大石上胡亂唱歌,看山間的樹葉在水霧飛濺中迴轉著緩緩飄落,蛙類驚慌地跳下水。有時,我們繼續走,為了繞過峭壁夾峙的深潭,便找來梗在石頭間的浮木,將它靠在長滿了青苔的陡崖,然後再顫巍巍地抱著木頭爬到可以落腳的更高處,或者腳踩著斜生在石壁上的樹幹,手也緊抓著枝葉,戒懼地一步一步走過,偶爾實在害怕,便轉身直立地跳入那綠得泛黑的寒潭裡。經過了數秒鐘才浮上水面時,全身冰透了,衣服當然也濕了,但即使在中午時分,陽光也難得射進那鬱綠的狹谷,於是我們乾脆就裸身烤火。那時候,那些幽谷寒水多還沒有名字,我們慎重地商討著為它們一一命名:葫蘆谷、羞月潭、天池、向雲門……

  當然我們也專門去爬山,循著獵人的小徑,穿過蓊悶青葱的雨林,腐葉混合著濕氣和密林的味道老是跟著我們走,偶爾還看到青竹絲掛在頭頂上方的細枝上。步道經常是沿著斷崖上升的,手腳並用地走在上面,腳下鬆動的石片唰唰滑落,無聲地跌入我們不敢探望的谷底。若是忽然飛起一隻鳥,並發出尖拔的嘯叫,我們更是渾身一時都是冷汗。所以我們常常是半路就退了下來,帶著一些挫折、沮喪。

  然而我們仍還見到了幾個原住民近乎廢棄的部落和獵寮。我們躺在四下無人的嶺上看雲走過潔淨的藍天,覺得自己很偉大。有時,當我們或者採到了一些漂亮的楓葉或什麼的摸黑下山時,耳邊全是風吹過迅速漆暗下來的樹林山岩的聲音,以及驚起的鳥獸噗噗飛竄的聲音和蟲鳴。山林的氣味一陣濃過一陣,彷彿是它們正要入睡的鼻息。

  夏季裡,畢竟還是覺得碧澄的溪水較安全和誘人。我們往往是吃中飯時就說好要去哪一條溪谷,飯後就立即出發了。我們在巨石下的洞穴游進游出,順著滑溜的岩石從瀑布上滑入水潭,和山地小孩比賽跳水,以藤蔓和撿來的樹幹紮成木筏,然後或坐或攀地一起努力順流而下,但經常是沒兩下子筏就翻覆或沈沒了,只留下歡笑聲在水面隨著那些可能已經散開的木頭四散,在岸壁間迴繞。當我們抬頭,也許可以看到一群彌猴垂掛在山腰的樹枝上,正對著我們吱吱叫,一邊還不停動著牠們的身軀,像是在為我們喝采,或者在嘲笑我們在大自然世界裡的笨拙。我們當然也哄鬧著逗牠們玩,在岸邊的石頭流水間跑上跑下。那清澄的澗水不斷地激越著,跳躍著,嘩啦嘩啦地唱歌,一如我們稚嫩的青春。

  那激越的水,那清澄的水,等我五年後再來時,似乎沒什麼改變,青山也是。但我騷動的青春卻好像已隨著當年的流水匯入大海了。

  近年來,我大概都是獨自上山的,偶爾也或許帶著妻子女兒同來。雖然也還不時深入溪谷去游泳,但已少有尋幽探奇的興致了,而往往只是坐在石頭上看流水,端詳石壁糾扭褶皺的陰陽紋路和色澤,或者仰臥著看葉隙後的一線天。雲緩緩走過。正午的時候,也許會有陽光照在某幾個段落的溪水上,而在氣候易變的晨昏,或者也不一定要是氣候易變的晨昏,在不遠的某個山彎水折處,我可能還會看到煙霧在溫暖的光線裡映著裸露的灰藍色的斷崖浮升,有時激烈地無聲噴騰,有時則如薄薄的棉絮飄忽飛舞。

  更常的是,我只是在住處附近坐著看山,或毫無目的地閒閒散步。時而抬起頭來,看到的依然是山,挺拔硬毅,繞密厚實,一層疊著一層。而雲,各種風貌的雲,就在大山間遠遠近近地生息幻化,在陽光下,在陰雨中,或者有時還帶著大塊的影子悠緩地移過。我總覺得,那些山,在光影煙雲的烘托下,每一個分秒都呈現出絕佳的姿色,豐繁多變卻又極其單純的美的姿色,而那種美是既完全悄無聲息卻又暗潮洶湧的,是一種雄渾無限的氣勢,靜的奧義,大自然生命深沈壯闊的訊息。

  那奧義和訊息,我隱約體會著,把握著,然後回到室內,安心地看書,寫字。

  安心地看書寫字,那些日子,一向就是如此。偶爾抬頭望向窗外,也仍是無邊的青山。紅塵裡的憂傷、爭執、憤怒等等彷彿很遠。這是我休息、回首端詳自己的地方。

  最後,我甚至於搬來花蓮這個太魯閣的居住地了。

2

  啊,我的太魯閣,當我曉得時報邀請幾位朋友要來這裡盤桓個兩三天時,我是很興奮的;一種預期和一些可愛的人分享美分享快樂經驗的歡喜。甚至於還不曾見面,我就已覺得,通過這片山水,我們是親近的。

  我們去了我曾游過數十次泳的神秘谷,但卻是初次知道我一直認定的一種鳥叫原來是出自所謂的「騙人蛙」。

  我們也去了白楊瀑布和水濂洞。山還水繞,景色依舊,轟然衝下的水浪在窪谷中呼吼著,在森黑的山洞中迴響。兩段瀑布也還在遠遠高高的青翠山林間無聲流瀉。但那個水濂洞,我卻覺得破頂而下的水瀑似乎更大更強勁了。

  我們甚至以一整天的時間深入陶塞溪。那一天,從迴頭灣步上古道時,我就開始深深地懷念起上個月來時寒冷的竹村部落和葉子全已落光的桃子園,以及那在黝暗的廚房裡為我們煮麵的老兵了。這一回,春日的暖陽照在窄促的古道上,照著幽深的溪谷。冬季山坡上不時燦爛惹目的紅野櫻花也不見了,全換成了或黃或澀紅的嫩葉。一些鳥翩然或急速地飛過,在深不知處的密林子裡鳴叫。劉克襄激動地為我們現場講解大冠鷲在藍天下飛翔的姿勢,和如何將牠和烏鴉區別,並且叫我們用他的望遠鏡看那隻在樹梢上也對著我們張望的橿鳥。國家公園管理處的黃課長則以她的專業知識不時為我們解說路邊岩石的名稱、水流的縱切與橫切,以及地形地質的生成和構造。

  在太陽下,我們這一天著實是走了不少路的。回到住處時,大家都累了,晚上,都早早休息睡覺了。但我躺在床上,卻一點睡意也無,似乎老是聽到屋後立霧溪水沖激的聲音,以及風吹過山林原野的聲音,又彷彿是神秘宇宙千古的言語,在訴說著大自然的誕生、太魯閣的誕生、立霧溪的誕生。

  那是一則多麼古老多麼古老的故事啊。億萬年前,我們現在稱為大理石的這種東西開始在深海裡孕育壓聚著,那時,台灣當然還沒出現,而所謂的人類也還不知道在哪裡。到了大約七千萬年前,平靜的大理石曾因造山運動而被壓迫著在水面上站了起來。接著,六千八百年的漫長歲月過去了,那二次造山運動令大理石不斷地隆起生長。但這時,它的身上仍覆蓋著一層較軟的岩層。我們今天所說的立霧溪大概也就在這時出生的。然後又經過多少日子的風蝕雨侵啊,大理石層終於露出地殼了,並持續地隆起,立霧溪水則相反地不斷向下切斷,向東橫流。終於,我們才有了現在的,太魯閣峽谷。

  終於,我還是決定起床,披衣,出去再看一次夜裡的太魯閣。

  一輪滿月正靜靜地定在墨藍乾爽的空中,伴著稀疏閃爍的星辰。空氣清冷香甜,在露濕的草坪上淡淡瀰漫。幢幢大山的黑色剪影映著夜空,卻又彷彿一起要向我俯壓過來的樣子。整個天地是既溫柔又莊嚴的。

  但當我回頭,卻看到祥德寺旁的佛塔邊緣亮著好幾圈庸俗的猩紅燈光。即使這裡的商店的買賣活動都已歇息的時候,那些燈光卻仍還在不甘寂寞地招搖著,在黑暗的山水理顯得多麼地突兀啊。佛陀說法,千言萬語,無非就在去除人心中的貪瞋痴,但在我看來,那些燈簡直就代表著明目張膽的痴障。修行人尚且如此,何況一般眾生?

  我知道,就在綠水管理站對岸高高的深山裡,一條蜿蜒十餘公里的林區道路幾乎把古老的林木載運光了。在峽谷口外的那個水泥廠採石場,以及更多分佈各處的各種礦場,也正不停地糟蹋著大好的巒脈。而更荒謬的是,竟然有台電這樣的公家機構在處心積慮、毫不罷休地要截斷立霧溪上游的各條水流,想以整個峽谷的億萬年美麗生命來換取佔全島百分之零點四五的發電量。

  相對於極其難有的生長過千古歲月的這片山林,相對於這個靜穆細緻的月夜,這類的作為,顯得何其無知、貪婪和粗鄙啊。

3

  隔天清晨,我悄悄出門的時候,四周的山仍在睡覺,罩著朦朧的墨綠色彩。我走過一片老梅園,從教堂邊折入一條古道。三月梅樹的綠葉和嫩果都還沾著夜來的濕霧,一起垂蔭著滄桑多節的灰色老幹。鳥聲起起落落地響在樹叢與教堂的圍牆內,很愉快的樣子。教堂的一個人正在屋簷下為整排的盆花澆水。

  古道沿立霧溪左岸的山壁曲折上升。隔著深谷看過去,幾乎也全是陡然拔起的大山,在溪流的一個急彎處,更還有一座尖塔狀的山岬橫刺進水域裡,上下全面凸顯著嶙峋的岩塊斷層,如參差的鱗片。眼前重疊的山勢隨著古道的盤繞轉;水聲也是,忽大忽小。我在路邊的一段枯樹幹上坐下來,在遠方高處的一些山坡上,這時已開始亮出幾抹鵝黃的陽光,背陽光的部分則反而顯得更暗藍沈肅了。

  這條山路,我不曾走過,但這一切景致卻仍是我多年來所熟悉的。那種油然生起的戀慕情懷和心思空靈的感覺,也是我熟悉的。

  據說,由這裡西行約四十五公里,可以上接合歡山界。這條古道是六十多年前完工的,但泰雅族人卻早在兩百五十年前就開始東移,進入立霧溪流域,散居在可耕的各個河階地了。他們大規模遷出這裡的山區,也不過是四、五十年前的事。在居住於這廣闊的深山領域的長時期裡,他們耕作、狩獵,向大自然討生活的基本所需,並不曾留給山水怎樣的傷害。但是,當他們走了之後呢?

  聽著在春晨的河谷間湧迴著的水聲,我實在不忍想像當這些水被堵死在一個個的壩提內的時候,當立霧溪變啞了並堆積起越來越多崩塌的砂石巨岩時,它的生命,以及整個太魯閣地區的美質,會變成如何。

  但我仍不禁地也這麼想像著:對那些蠻橫貪婪的心靈,我們是否也能終於讓他們稍稍曉得,在開發徵逐之外,在短視的經濟炫耀之外,另有一些更值得珍視的價值,譬如美和愛呢?在肆意地揮霍變賣之外,能把這塊天地當作子孫世代生息的天地,而不是存著過客的心理?在薰染了過多的僚氣之餘,也能來太魯閣作一番休息,接受澗水的清滌,學習山的風範,靜心諦聽大自然幽微的訓諭呢?

  除了永遠的水聲,群山仍然永遠不語。我站了起來,迎著那逐漸露出山頭的溫暖春陽往回走。

  我的太魯閣又在開始它億萬個歲月中的另一個新鮮的日子了。

原載一九八七年六月十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台長: 螢窗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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