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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8-30 15:02:10| 人氣93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曾經有過一家咖啡店,讓我明白什麼是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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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要說的這個故事,從發生到現在,以e時代的眼光來看,確實已經有點遙遠了。

所以,我的開場白是,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很久很久以前,地球上小小的台灣島中的小小的台北市裡,曾經有過一家小小的咖啡店,叫作Peter’s café。這家咖啡店真的很小,小到只能容得下一個工作吧台和幾張桌椅,但,我在這小小的空間裡,度過好多段忙裡偷閒的愉悅時光。

突然,毫無預警地,Peter’s café消失了!

由於它原本就小小的、靜靜地,藏在地球上小小的台灣島中的小小的台北市裡,所以,它的消失,像茫茫大海中一粒幻滅的泡沫,並沒有產生足夠大的反作用力,讓相形之下顯得無比巨大的地球,暫時停止轉動零點零零零零零零零一秒鐘。地球照常運轉,黑夜白天井然有序地輪替,世界上數十億人口照常呼吸吃飯睡覺,絲毫察覺不出,在地球上某個小小的角落,發生了如此細微的改變。

理論上,故事到這邊,應該可以打上The end。

但,身為一個小說家,怎忍心讓一個曾經輝煌的故事,落入沒沒無聞的結局?

就算Peter’s café消失了,我也得用文字捕捉它曾有的風采,幫它在這世界上留個歷史紀錄。

在Peter’s café消失後幾年,我寫了一篇文章,「尋找彼得咖啡」,張貼在我的個人新聞台「李冠蓉的心情咖啡屋」,並且收錄在《我的單身不必議論紛紛》一書中。

「尋找彼得咖啡」,全文是這樣的︰

大學生與洋文書,這樣的畫面看起來,稍嫌單薄。若是再搭配上一杯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咖啡,濃厚的人文氣息立刻鮮活了起來——我是邂逅了 Peter’s cafe 之後,才有了這樣的感觸。

Peter’s cafe 是台灣大學對面、 新生南路巷子裡一家很小很小的咖啡店,招牌也只是一塊很小很小的木板,初來者往往遍尋不著,連老主顧都曾不知不覺錯身而過。可能是因為它小,可以一目瞭然,所以一推開門進入,彷彿回到了自家客廳,溫暖而幽微。

我已經忘記是誰帶我入門,只記得對它一見鍾情的傾心與愛戀。

深色原木的地板,歐式風味的擺設,質樸的手工餅乾與蛋糕,溫柔的古典樂,輕聲細語的交談,磨豆機的嘎拉嘎拉聲,時時飄浮在空氣中的咖啡香味……還有 一位穿白襯衫西裝褲打領帶的「男侍」,將客人點的飲料送到桌上來。

這位「男侍」,正是 Peter’s cafe 的老闆,彼得是他的英文名字同時也是店名。
白天,彼得是電腦公司的中階主管;晚上,彼得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一身白領階級的裝束就趕來端盤子洗杯子,舉手投足都流露一種好教養的菁英品味。

為什麼要既上班又開店,把自己弄的這麼忙,專心做一項不是很舒服輕鬆嗎?我曾經如此詢問彼得。

彼得邊用酒精燈煮咖啡,邊笑著解釋,開店是彼得太太的興趣,而他不過是在下班之餘,用行動支持彼得太太,略盡棉薄之力罷了。

聆聽高雅的古典樂,啜飲彼得煮的新鮮曼特寧,觀賞著彼得和太太夫唱婦隨(或者說是,婦唱夫隨)在小小的店內滿場服務客人的身影,神情祥和恩愛,腳步輕盈優雅,好似姿態曼妙、默契絕佳的雙人華爾滋舞者,幸福的感覺一不小心就滿溢了出來。

至此,我的心中好像被埋入一把小提琴。每隔一段時間,琴弦就會自動拉緊,奏出悠揚的樂音,提醒我,該上Peter’s café喝杯咖啡。

大學畢業後,我的生活宛如遊牧民族般動盪,幾個月就「逐租屋而居」一次,浪跡了大半個台北城,有快樂的時候,也有痛苦的時候,但從來不覺得幸福。有空的時候,也會千里迢迢地轉搭兩三趟公車,重回彼得咖啡,和彼得先生太太聊聊,享受幸福的滋味。

一九九八年歲末前夕,興沖沖地特別回到彼得咖啡,想喝好咖啡聽好音樂,深鎖的大門,彷彿一記令人措手不及卻不明所以的麻辣耳光。

門上貼了一張大海報,仔細一看,卻不是什麼「此店已遷移至某處,歡迎舊雨新知繼續惠顧」之類的的俗氣通知,而是同我一樣訪舊未遇的顧客,自行張貼寫給彼得的留言。

★ 聽說 Peter’s cafe 收起來了,不相信,一定要親自來看看。
★來過的人都說你們的店很可愛,非來不可,只可惜我晚了一步。
★Peter, 你今天不會來,明天也不會來,這個月都不會來,下個月更不會來......

我想,一定是某個人首先貼上,後來的訪者紛紛書寫。有人抱怨,他們專程從中南部回來這兒卻只得到失望;有人訴說,如何地忘不了彼得太太烘培的手工蛋糕餅乾的滋味……密密麻麻的文字,巨大強烈的思念,大家都在問:彼得,你在何方?

我也很想知道哪。

貼近唯一的一格小小窗戶透視屋內,幾張桌椅凌亂散置,塵埃鬱積滿室,看來已經荒廢好一段時光了。

懸在心上那把小提琴,瞬間墜落地面,琴體碎屍數段,四根琴弦斷了三根……

如今的衰敗,更令我懷念它曾有的風華。

正是牆角的那張桌子椅子,七年前,我的學長初戀告吹,他坐在我的對面,說著說著忽然就留下了男兒淚,從不曾看過愛笑愛鬧的他哭泣的我,想要遞給他幾張面紙拭淚,卻驚慌得連抽取面紙的手都不聽使喚地發抖……這麼有歷史有故事的咖啡店, 它的功能,早就超越了「攝取咖啡因的地方」,晉級為「保存許多人生故事的圖書館」,怎麼可以說關就關呢?

彼得咖啡的正對面,開了一家《伊里亞咖啡‧臺大店》,賣的是三十五元起用機器大量烹煮的咖啡、中央廚房供應口味制式而尋常的冷藏蛋糕與西點。高大的店面睥睨著小小的彼得咖啡,這是它關閉的導火線嗎?

我知道,這些年臺大附近的咖啡店如爆米花般大量地冒出來,簡直到了十步之內必有咖啡店的密度!喝咖啡早成了市井小民生活中的一部份,不再是知識份子的專利,連 starbarks 這家開店宛如細菌繁衍的國際性連鎖店,都在公館搶灘成功時,彼得是否曾經落下「時不我予」的英雄淚呢?

阿扁在競選臺北市長連任失利時,盛讚臺北市民:「對傑出的團隊無情,是偉大城市的象徵。」

支持阿扁更上層樓選總統的強大民意呼聲,在支持者眼中,或許可以視為還給認真的阿扁一個公道。然而,對精緻的咖啡店無情,到底象徵了什麼意義?彼得的公道,又該向誰去討?

當酒店關門時,我就走。邱吉爾如是說。

在這急遽變遷的城市裡,做不到像邱吉爾那般瀟灑的人,只好學會冷漠。

彼得咖啡店關門了,我也不得不走。臨走前,一時衝動,想把海報撕下來留作私人紀念,好見證彼得咖啡的確曾經轟轟烈烈地存在過,轉念一想:那麼,在我之後尋來的老主顧,不就連憑弔的權利也失去了嗎?

就把海報留在門上了。

轉身踏步離去時,耳邊恍惚有種錯覺,聽見彼得愉悅的聲音:謝謝光臨彼得咖啡……

只是錯覺。

而且已經是,曾經。



現在重新審視多年前寫的「尋找彼得咖啡」,深感再次印證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世界上唯一「不變」的事情,就是「變」!

當年競選連任台北市長失利的阿扁,兩年後,二000年,破天荒打敗連續執政五十年的國民黨,以力爭上游的「台灣之子」姿態,榮登總統寶座。一夕間,台灣的政治天空由藍轉綠。四年後,二00四年,在震驚國際的兩顆子彈懸疑氣氛下,以極些微的票數險勝,連任成功。然而,他主政下的台灣,卻一直拿不出足以服眾的政績,導致政權不穩。二00八年,台灣的政治天空,很有可能再度變天。

身為小老百姓的我,對阿扁的觀感,也從「支持」,轉為「不予置評」。這麼看來,我也變了。

這十年來,我的工作變化萬千,從有線電視新聞台,轉入平面媒體,輾轉待過雜誌業、幾家倒掉的小報社和至今屹立的大報社,最後如願以償,成為一個流浪世界各地的專業作家。

十年來,雖然一直沒有停止過寫作,但出版的過程,則坎坷多變。許多辛苦伏案創作出來的作品,或者與出版者理念不合,或者所託非人出版社結束營運,或者不符合市場潮流,或者純粹歸咎於自己寫得不夠好,多半被冷凍起來,落得不見天日的下場。

曾經收錄「尋找彼得咖啡」篇章的《我的單身不必議論紛紛》,早已絕版。

陪我走段人生路的男人,也換過幾個。

政局,職業,寫作,愛情,理想,現實,一變在變,變到後來,我也只能養成沉著的態度,因應多變莫測的世界!

原本,我以為,Peter’s cafe將永遠封存於那本絕版的書中,數十年後,隨著我個人的凋零,沉沒於浩瀚的時間之海中,塵歸塵,土歸土,風歸風,水歸水,成住壞空,一切回歸於無形,不會再有人知曉,也不會再被人說起。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意料。

畢竟,上帝的創意,非我所及。

十年後,我認識了一個「早在十年前就該認識,十年來卻不斷上演向左轉、向右轉的錯過戲碼,最後還是認識了」的男人。

這個男人頗有心,在二手書店中挖出絕版書,細心研讀過後,語出驚人告訴我︰「我也去過彼得咖啡,我許多朋友以前也是彼得咖啡的忠實顧客,其中一位朋友後來去加州矽谷工作。有一次,我去加州出差,去找我那朋友,不知怎麼竟聊起Peter’s cafe,我朋友告訴我,他遇過彼得,在加州。」

「加州哪裡?」我深深懷疑。

幾年前,我也曾看一個Peter’s cafe老顧客聊起這回事,但,他告訴我︰「聽說彼得和他太太移民到溫哥華去了。」只是聽說而已。聽誰說,告訴他的人說,也是聽說來的。

「在Saratoga Food,一家專賣有機食品的小型生鮮超市裡。他上前跟彼得打招呼,彼得很驚訝咖啡店已經結束那麼多年了,竟然還有人在異鄉認出他!他們閒聊了幾句,彼得說,這家超市是他開的。」

「真的?這怎麼可能?」我驚訝到下巴都快掉了!

我知道Saratoga。長年移居美國的小阿姨就定居在Saratoga。那兒算是北加州高級住宅區,處處可見雄偉氣派的豪宅,許多舊金山灣區華裔傳奇富賈都落腳此處。

只是……彼得不開咖啡店,不當電腦公司經理,千里迢迢跑到美國去開生鮮超市?
這變化,未免太大!

連習慣變化的我,都感受到這一記生命變化球的震撼威力。

「我朋友是這麼說的。」男人聳聳肩。「Saratoga離我們美國公司所在地Cupertino不遠,開車五到十分鐘車程。妳如果真想求證的話,下次我去出差時,找個機會繞過去看看是真是假。」

又過了兩年,男人要去Cupertino,剛好我老媽也有事託我跑一趟Saratoga去找小阿姨,於是連袂結伴飛去舊金山。

一落地,在機場租了車,疾駛在往Cupertino的高速公路上,男人舊事重提︰「要不要去找彼得?」

「嗯,有空的話,好哇。」

我心底僅剩的那根琴弦,忽地又被觸動,噹,一聲脆響!

有空的話,是再見彼得的前提。

然而,比起從前從前,我已經長大許多許多,明白許多責任與義務,應該比那些不具功能性的浪漫優先。

與親戚聚會完成媽媽交代的任務,與朋友吃飯聯繫感情,參加幾個不是那麼想去、禮貌上卻又非去不可的應酬飯局,呼嚕嘩啦填滿每個在Cupertino的夜晚,實在抽不出半小時,在商店打烊前抵達Saratoga。

彼得到底是不是在Saratoga開超市?這個答案,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好不容易,離開美國前兩天,終於跑完所有該到場的飯局,本來想,最後一晚,終於可以開車到Saratoga去瞧瞧端倪。

但,那天傍晚,已經連續兩個星期艷陽高照的加州,竟下起滂沱大雨!

我待在旅館房間裡,沒有開燈,呆呆望著窗外愈來愈暗、愈來愈暗、終於完全變黑的天色,還有完全沒有減弱跡象的雨勢,疑惑︰老天爺究竟向我暗示什麼道理呢?
忽然,手機響了,打斷我的沉思。

「嗨,北鼻。」是男人從辦公室打來的。「雨下得非常大耶,妳今晚還想去Saratoga找彼得嗎?我最快大概七點半才能離開辦公室,去旅館接妳吃完晚餐保守估計至少九點,再趕去Saratoga Food,或許勉強來得及。妳如果想的話,我就趕趕看囉。」

「不去也沒關係,你不用趕了,慢慢來吧。」我說。

「沒有得到正確答案,妳心中不會有遺憾嗎?」男人關心這一點。

遺憾?

為什麼要有遺憾!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或許,正是老天爺力阻我,別去強求所謂的正確答案。
人生際遇變化難料,誰知,就算我趕赴Saratoga,如願見到彼得,求證這家小超市真的是他開的,問起彼得太太如今安在,得到卻是「我們已經離婚」、或者「妳晚來一步,早在半年前,她已蒙主寵召」之類令人幻滅唏噓的答案呢?

從前從前,我貪戀著彼得咖啡,絕對不是因為彼得長得帥,而是企圖以一杯咖啡的代價,觀看彼得夫妻相互扶持的情感,讓曾經飽受愛情挫折的我,加強未來我遇到好男人的信心,從中獲得短暫仍足以慰藉的溫暖與幸福感嗎?

當時我覺得幸福,現在我置身幸福,這樣就夠了。

我不再苦苦追尋。

彼得,謝謝你,再見了。


台長: 冠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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