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爺留言版最近的口水戰，又開始扯醫生收紅包的事。想一想，我當醫生快十年，沒拿過紅包，除了訂婚喜餅跟彌月油飯，也不收病人花錢買的禮物，為了表明清白，還立刻義正辭嚴的留言表態一番。不過，今天開車回家的路上，才忽然想到，唉啊，有有有，我收過病人送的禮，而且很貴很貴。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自己招。
送禮的這個病人，是我還在當住院醫師時照顧過的酒癮病人。每個精神科的住院醫師都知道，最難待的病房，就是『精神官能症病房』跟『藥酒癮病房』。這二種病房的病人特質，多多少少有一些人格違常的影子在。他們往往多疑，敏感，主觀，挑釁，情緒不穩定，也很難建立關係。
他被家人強制送來戒酒時，已經這樣喝醉睡，睡醒再喝連續五年了。若不是他的家世極好，家境也優渥，沒有人能喝成這樣還沒有坐吃山空。住院前三天，他還陷在嚴重的戒斷症狀裡，心神恍惚，反胃想吐，心悸手抖，便溺失禁….整個人萎靡髒臭到不行。到了第四天，他總算比較清醒了，硬被他的住院醫師跟主治護士拖進浴室裡沐浴更衣。等他梳洗換裝出來，哇，什麼叫做乞丐變王子，我們總算見識到。他看起來，唇紅齒白，面目清秀，玉樹臨風，好一個略帶憂鬱氣質的美男子！
只不過，這樣令人驚豔的印象，在第一次開戒酒團體時，就全然破滅。
精神科病房開團體的方式，是由二個住院醫生擔任leader跟co-leader，其他的病人則是團員。在一個小時之內，這二個醫生一搭一唱的，引導團員談跟酒相關的主題，再經由這樣的過程，慢慢整理出戒酒的必要跟方法，最後達到堅定戒酒的決心。不過各位想想看，在座的成員，十之八九都是被迫來的，心不甘情不願的情況下，維持沈默來表達抗議，自是他們最常用的方式，除非被醫生點名發言，不然很少開口。偶而有些比較有戒酒意願的，就會配合醫生的主題，主動多談一點。坦白說，這樣的團體形式，連我們住院醫師都覺得效果有限，但迫於主治醫師的要求，又不能不接受這樣的『考驗』跟『訓練』。
他第一次進來團體，在輪流自我介紹之後，就低頭不語了十分鐘。他的住院醫生（那天擔任leader）注意到他的沈默，主動問他有沒有想談的，感覺怎麼樣。沒想到這一番好意，竟勾起他連串的質詢及挑戰。原來他在英國修的是正統的精神分析，博士畢業後，拿到了精神分析師的執照，也在倫敦開業好幾年。不過因為國情不同，東方人很難贏得英國人的信任，鬱鬱不得志之下，才每天在下班後，到小酒館喝上幾杯，沒想到幾年下來，竟對酒沈迷難以脫身。這次被家人硬架著帶回國，直奔醫院住院戒酒，清醒之後，竟還要參加二個毛頭小醫生帶的『團體心理治療』，這對他自恃甚高的尊嚴，當然是莫大侮辱。
他覺得沈默已是他容忍的極限，既然他的醫生不知趣的挑他發言，他乾脆直接問起『請問你根據什麼流派帶這個團體？』『你有團體諮商師或專科醫師的資格嗎？』『你知道自我學派跟認知學派的上癮理論有哪裡不一樣嗎？』『你清楚每一種酒的酒精濃度，發酵過程，上癮程度嗎？』最後說『你知道你在浪費我們的時間嗎？』然後，留下二個既錯愕又憤怒的住院醫師，他起身把所有的病人全帶出治療室。
後來是一件接著一件的麻煩事。他串連其他病人，要求開放門禁，開放抽煙，否則罷餐\絕食；他要求主治醫師直接照顧他，否則至少要幫他換掉住院醫師；他要求要有十年以上經驗的諮商師，來跟他做個別諮商；他要求要住院醫師每餐\親自發藥，因為護士沒有調劑給藥的資格；他這樣起頭鬧病房，弄得病房烏煙瘴氣，小醫生小護士「氣」（生氣）不成聲，在主治醫師跳出來緊急協調之後，他指定，由我來接替當他的住院醫生，他的理由是「這個女的R，就算學理跟其他男的R一樣差，至少看起來賞心悅目一點」。
後來，我連續看了他6年。過程中當然也是驚濤駭浪不斷。戒了酒，又復發，來來回回住院好幾次。個別心理治療中幫我出了無數難題，像是要求用英文交談，不遵守治療約定，鬧過自殺，也處理過移情問題（簡單講就是愛上醫生）。曾經因為我換醫院而中斷治療過，後來他還是又喝的爛醉，跨縣市跑來我現在的醫院戒酒。
去年12月，他已經連續1年滴酒不沾了，也順利拿到澳洲某大學心理系的教職，按照治療約定，是到了結束治療的時候。最後那天，他帶來二個漂亮的禮盒，我直覺的拒絕收他的禮物。他很誠懇的告訴我，這幾年，他試圖送過我很多很多禮物，甚至曾經天真的想，只要娶到我，也許\他就可以不再需要依靠酒。不管是他清醒著帶來的香水百合，還是趁著酒意帶來的Tiffany鑽戒，全部被我退回去。今天帶來的，是他擺\在自己房間裡，用來試探自己決心的二瓶酒。好幾次因為擔心若戒酒成功\，治療要結束，差點想打開酒灌醉自己，但又想起跟我的約定，手拿著酒瓶，征征忡忡無眠一整夜。現在呢，熬過了對酒的依賴，也熬過了對治療師的眷戀。把這二瓶酒送給我，除了感謝我的幫助，也是要向我證明，他終於可以不需要酒，也不需要我。
後來拿給老公鑑定，才知道這二瓶Dom Perignon （香檳王），加起來要一萬多。我唯一收過的重禮，就只有這一次。
P.S.為保障當事人隱私，背景資料略有更動，請勿猜測，也無須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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