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是在什麼樣的風中、什麼樣的雨絲裡……只清晰卻又模糊的知道：我曾經在那一片遼闊的綠地上，奔馳過十載的春秋與日月。
打從我有記憶開始，家便是在一處儼然是世外桃源的山上。清碧的溪流、蓊鬱的林樹以及四時的鳥鳴，是大自然源源不絕的寶藏，我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吸吮日月之精、山水之華。也許是因深受山林的陶冶，使得我成長之後，絲毫不願去沾染十丈紅塵裡的市廛儈味，心中有的只是欣羨深山野趣的孺慕之情。
我記得家的住址是嘉義縣番路鄉菜公店。我家隔壁有五戶人家，皆是軍公教人員。大家都是賃屋而居。房東是虔誠的基督徒，在這條小的轉角處蓋了一間教堂。我常去那上主日學、做禮拜。後來我就讀的幼稚園亦是基督教的學校。聖經上所錄的故事及道理，在我日後待人處世方面的影響，亦有良多裨益。
童年的生活是無拘無束的，整天除了玩還是玩，一天到晚同著伙伴們一淘野，真是「大地是我的溫床，家裡是我的旅館。」春暖花開時，我們一起到山坡上採擷五彩繽紛的山花，然後別在耳際，玩一場「皇上」、「格格」的家家酒。夏日裡，屋旁不遠處的小溪流便是我們徜徉的天地。秋天的夜晚，我們大伙跑到疊好的稻草堆上溜滑梯，累了，就躺在柔軟的草堆上，對著夜空上的星星喃喃囈語。一任流水的淙淙靜謐地滑過胸臆。寒冷的冬天依然掩不住好玩的心，每個肥冬瓜似的小人兒依舊在後山坡上追逐嬉戲。那真是段無憂的歲月。而今，我在洶湧的人潮中浮沉，那些日子就像斷了線的風箏，消失在遙遠的天際，只能憶念，而無法重演。
雖然，山中是清幽寂靜、寧謐詳和的，其實，仍有危機暗藏。許多的爬蟲都不時地侵擾到我們的平居生活，特別是蛇類。每當夏天，教前的芒果樹總是枝繁葉茂結實纍纍。我們愛在夏日的午后，坐在井邊等候樹上熟透的芒果掉下來。有一回，大家在樹下仰望時，突然掉下了一根綠綠的枝子。定睛一看，竟是赤尾青竹絲，一時，小孩子們嚇得嚎聲四起。我曾在灌「肚猴」時灌出一隻烏溜溜的大黑蛇。爸爸也曾在臥室門口宰過青竹絲。這些驚險刺激的滋味，不是住在山上的人，是絕對體會不來的。
大致說來，山中的生活，倒是蠻不錯的。儘管沒有大城市裡花花綠綠的誘人的物質享受，且又時常有野蛇出沒。然而，小山村的樸實與人情的溫暖卻是支持我們住了十年的原因。每逢過年過節的晚上，房東總會來邀我們一起吃頓團圓飯。並時常送些自家種的水果給房客們。七戶人家在這一方小小的世外桃源裡分外的親切團結。路的那邊住了一戶番人，那個女的臉上總是塗滿一些奇奇怪怪的紋彩，眼睛大大圓圓的，長得十分漂亮。她的手藝非常好，教過我做粽子、編草帽、草鞋。有一次，我的耳朵發炎，也是她去幫我採草藥治好的。在人情似紙張張薄的社會中，此地仍一直保有中國人傳統的包容心與人情味。
後來，我上了小學唸書，就在甫升上二年級不久後，有一天，我被老師帶到校長室，她溫柔地牽著我的手，很是親切。那時，我的父親正和校長聊著，老拿了一張成績單交給校長蓋印，又對我父親說：「她很乖，很懂事，成績很好。」後來，我和全班同學說聲「再見」，就背著書包回家了。回到家時，所有的傢俱都滿滿地裝載在一輛大卡車上。我坐在前頭的座位上，很是興奮。我們的鄰居都出來看我們，和我的爸媽不斷地說話。房東送來了一箱子的水果給我們。車子開動了，我朝大家揮手道別，我一直以為不久後我又會回到這裡，現在只是在進行一件有趣的事情，例如旅遊之類的。所以，我一直都笑著揮手，沒想到這一聲再見，一別就是九年。搬到臺南之後（臺南是母親的故鄉，全家奉外婆之命遷回），一直不能習慣，經常拉著媽媽，問她：「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番路的懷念，不但未曾減退，反而倍加繾綣。前些日子，一位中橫健行隊的伙伴寄給我一張在番路拍攝的相片。一時百感交集，想起兒時種種，不禁抱著那幀相片哭濕了衣裳。
我只是紅塵中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終究無法避開人世間一切的愛戀憎怒。以至於對那塊我生長的地方，始終無法忘情。唉！我的痴，實在是無可救藥！常常一個人坐在陽臺上，翻看那一疊童年的相片，在那些黑白的影像裡，努力地拼湊那些光彩紛離的歲月。然而我知道，那些玩躲貓貓、灌「肚猴」、打水仗的日子，是不可能完完整整地裝在回憶裡。我只能抓住一些斷片，像風裡的碎葉，越飄越遠、遠飄越遠……
不記得是在什麼樣的風中、什麼樣的雨絲裡……只清晰卻又模糊的知道：我曾經在那一片遼闊的綠地上，奔馳過十載的春秋與日月。
附註:這篇是高中作文課寫的。老師推薦參加教育部辦全國中學生作文比賽，因為原先代表學校參賽的同學作品不佳，截稿前一日才通知我參賽，只得在作文簿裡找一篇謄好寄去。結果揭曉，本篇榮獲特等獎。
原文刊於《中國語文》第六十一卷第五期。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