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觀光時，導遊對景點的風土民情、歷史掌故、建築特色是否瞭若指掌，關係著遊客收穫的多寡。而潛水時，熟悉不同生態和特有生物的專業導潛，會帶領潛水客一次次暢遊奇幻的海底樂園，如果遇到能力不足或沒有責任感的人帶隊，同樣的行程便成了枯燥的海底行軍，甚至讓潛水客遭遇驚險。
燦爛豐碩的海底莊園
導潛無法和導遊一樣，在觀光景點面前滔滔不絕介紹，只能在每次下水之前預做簡報，依所畫的海底簡圖，預告此次的觀光路線、地形、可能會出現的生物及潛水時間，盡量滿足有備而來的潛水客指定參觀的特有景物，讓眾人準備不同用途的微距或廣角鏡頭等，一入水便目不暇給，直到結束時還戀戀不捨。
有的導潛非常專業，簡直像個熟記鄉鎮地形、街道巷弄、門號、住戶成員的老郵差，令人驚詫，在潛水客眼中也許只是一堆像違章建築的礁石及洞穴，他分辨得出哪一家住著海鰻和同室共生的櫻花蝦，有時也帶上一條魚當禮物，讓羞怯的海鰻為了飽餐一頓，不得不現身迎接客人。而平坦的沙地上沒有門牌，他也知道哪一鄰里有鳚魚居住，且會常常從海綿或珊瑚的管洞中探出頭，睜著大眼咕嚕嚕轉，時時警戒，鳚魚比海鰻更害羞，必須屏住呼吸才不至於驚擾牠們而縮回洞中，導潛帶我們噤聲匍匐貼近洞口，獵取鏡頭。有次幸運地看到正在育幼期的魚，滿口都是已經有小眼點的魚卵，是很多人夢想中必須拍攝的生物。有幾個住戶散落柳珊瑚公寓中，導潛領著眾人直接前往豆丁海馬所居的那一棟叩門，在柳珊瑚縱橫的枝枒中輕易找出二公分大小的擬態豆丁海馬。他還帶領參觀由幾隻魚醫生駐守的海中醫護站，看不同種類的水族耐心排隊，掛號求診。
有時候看著這些導潛的神情，又像個驕傲的領主，帶著一群陸地來的客人，炫耀他的海底莊園，陽光穿透粼粼波光，照在搖曳爭妍競豔的各色軟珊瑚上，農場有燦爛豐碩的花果，蝶亂蜂喧、成群牛羊，海底領主則擁有密密麻麻的四線笛鯛、燕魚、烏尾冬、蝶魚……像無法計數的牧放牲口輪番出來讓領主清點過目。領主隨便撿起一顆饅頭海星，便可以看見上頭共生的姊妹岩蝦逃竄到另一側，他旋即翻轉回來，使蝦無所遁逃，猶如戲弄自家的雞鴨，讓牠們驚惶飛跳以取悅客人。他會泰然撥開海百合招展的羽狀觸手，讓藏匿其中、顏色紋理幾乎和海百合一樣的共生蟹現形，彷彿無限疼愛地逗引出家中躲在桌椅或床底的個性彆扭的貓，讓遊客好好拍照留念。至於喜歡到處遊蕩的章魚烏賊，他也知道牠們常在哪些地方廝混。在行進的過程中絕不會讓遊客無聊，他隨手一指，便是一隻隻擬態生物：躲在海綿上的躄魚、礁岩上的石狗公、沙地上的天蠍魚、比目魚、海蛞蝓，或者成雙的海蛾、環節海龍、剃刀魚，讓攝影者的閃光燈閃個不停。他卻盡力表現出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神情，只忍不住眼中的得意。
因為這樣的自豪，所以偶爾遇到領主原本安排要炫耀的家產意外地不見時，他會懷著歉意而堅持到處尋找，甚至到了執拗惱怒的地步，往往讓訪客覺得有點尷尬，大家都了解這些魚蝦蟹貝總會生老病死、會遷徙或被獵食，實在不是人類所能控制，所以雖然失望，也都可以接受，看到他那樣努力反而令人不忍。
信賴熟悉的海中身影
當然，導潛的工作不僅限於導覽海景，有時候還要照顧一些剛拿到執照技術不純熟的潛水客。我剛學會潛水的一、二年，幾乎都是亦步亦趨跟著導潛，他像帶隊戶外教學的老師，在一片令人眼花撩亂的風景中，東指西指，那些隱藏的水族便一一現形，我便仔細辨認，記憶，也跟著學習觀察一些不起眼的角落。當海流強勁踢不動蛙鞋時，導潛彷彿又變身為一具安靜而且續航力高的水中推進器，拉著我，平順地帶我頂流前行。而每次潛水結束，需要在水面下五米處做三分鐘安全停留時，導潛又像礁石一樣穩固，我緊緊抓著，以免因為中性浮力不佳而直升海面，或者忽上忽下控制不住。
有時導潛還要幫忙解決突發的狀況。有次，開了二十分鐘的接駁小船到達潛水地點，才有人發現忘記帶蛙鞋，既不可能折返去拿，那人又不甘心只能在船上枯等別人，於是導潛將蛙鞋借給他，再和副導潛共用一雙，每人一支，單腳蛙鞋完成潛水。還好那一次的行程是沿著峭壁放流潛，只要維持固定深度，便可以隨海流飛行，若是頂流的話，恐怕再厲害的導潛也無能為力。
通常，離水上岸之後，潛水客便各自休息或整理裝備去，和導潛互動並不多，只有在船宿船潛時，活動的範圍受限，才有機會和導潛相處。也許是職業上的敏感，只要遊客有任何需要，他們便會適時出現，協助解決，其他時候，則盡量不干擾潛水客，因此，有時我竟難以記憶他們的面容，反而比較熟悉導潛在海中的身影。
他們在海中的裝備也比一般潛水客來得破舊，防寒衣和浮力補償裝置褪色、接縫綻裂、調節器洩氣嘶嘶嘶作響。本以為他們的生活很拮据，所以捨不得汰換。但是後來發現他們使用的手機比自己還炫，下班後開的轎車、休旅車也很高級，才知道事實並不然，後來也就明白，潛水器材之所以破舊是因為使用率偏高，海水鹽分高，對器材的侵蝕本就快速，而且長年在赤道的烈陽下曝曬，也容易褪色脆化，再加上偶爾碰撞海中礁石更會造成磨損，所以想保持光鮮也難。並不是故意顯得窮困。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不知情而富同情心的潛水客，在結束行程後多掏出一點小費。
稱職的導潛，透過口耳相傳，接待潛水團的行程經常滿檔，有時很難預約。相對的，也有行事風格特殊的導潛，不到活動結束便招來潛水客的連連抱怨，甚至此後列為拒絕往來戶。
留駐腦海的失職導潛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峇里島，導潛似乎對潛點不熟，幾次下海無所獲，倒像在海中急行軍，潛水節奏很快，也不為潛水客尋找生物，感覺上他像一個遊覽車司機，而且是駕駛一部直接開往終點的奇怪遊覽車，中途不靠站休息，也不下車參觀。大家從未遇過這種導潛，剛開始，以為急急往前趕是為了看什麼特殊景觀，便拎著沉重的攝影器材，奮力踢蛙鞋直追著遊覽車跑，累得氣喘吁吁，即使瞥見吸引人的櫥窗或街景，也無法停駐，留戀幾眼，景物便在疾馳的車身後消失。結果，到了預定結束潛水時間便上船。眾人儘管心中納悶，但也善意地解釋，應該是運氣不好，該出現的生物不見蹤影，但是之後相同狀況一再重演，團員開始對帶隊的教練抱怨。
教練和他溝通，仍沒有改善，大家只好自力救濟，睜大眼睛尋找生物，所以一下水之後隊形很零散，大家跟著領隊展開海中自由行，各憑以往的旅遊經驗，也可以發現生物聚落，或離群散居的孤僻隱者，而導潛，依舊兀自駕駛空無一人的遊覽車，駛往他的終點站。
那次下水，導潛又在前面，很少回頭，也不曾停下來等待。突然間，轉過一座礁岩之後來到一個大斜坡，遇到地形下降流。無預警之下，我和幾位生手被海流往下拖曳，愈潛愈深卻毫不知情。教練先意識到這個突發的危機，發出警告，以手勢要大家盡量貼近斜坡，抓緊固定物後往上游。但是海流實在強勁，即使奮力踢水，前進有限，依然慢慢往下溜，而腳下是深不見底的一片闃黑，更慘的是，那是一大片沙地斜坡，只有珊瑚的細碎殘枝，沒有任何固定礁石可供緊抓，以便手腳並用往上爬升。教練見情勢危急，只好抓著人奮力往上踢，帶到定點讓他貼地等候著，繼續往返了幾次，終於把所有人找齊，為盡快擺脫下降流，也顧不得必須依正常的安全停留模式，便由十幾米深的地方，大家手牽著手，由教練控制速度，慢慢浮升上來。
浮出水面之後，我的頭立刻一緊一縮脹痛，像似千百隻鼓槌拚命擂打，有人開始嘔吐、有人鼻血直流。
整個慌亂的場面，完全沒有見到導潛發出任何警告，採取任何行動，甚至沒見到他的行蹤，原來他一個人先上船了。依例，都是導潛協助所有潛水客上船或上岸之後，自己最後才上船的，這位導潛的作風讓人大大開了眼界。
所幸，潛水幾年來，也僅僅遇這一個嚴重失職的導潛。
在接觸過那麼多的導潛，一次次開心結束海底觀光之後上岸，彼此揮手道再見，一個個導潛黝黑的臉孔也在往後的忙碌中漸漸模糊，消褪。
說也奇怪，印象記憶最深刻的，反而是那個最不負責任的導潛。●
自由副刊 2012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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