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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28 01:41:11| 人氣620| 回應3 | 上一篇 | 下一篇

《秘密》二:《六識》(《南國》系列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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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rose by any other name would smell just as sweet."
 
amelioratedays 做的圖。我也推薦她寫的北平雙美英文同人







《秘密》之二:《六識》

 

 

 

送給amelioratedays

 

 

 

 ***

 

 

 

 

 

 

 

方孟韋下個月初中畢業,還有兩三個月才滿十六歲,就被他父親安排加入了三青團,送進了三青團訓練班。課程三個月,結束之後,學員們依然回學校;參加這個訓練班,並不代表著在團內有專任工作。

 

 

 方孟韋到現在仍不肯接受,除了不想回的那個家之外,自己甚至沒有學校可回。不是他讀不了書,或者家裡供不起,而是他父親不准他讀書。一個哈佛博士,耶魯教授,中央銀行大員,只准自己的兒子初中畢業,而且還是因為被他這個父親留在上海,接著逃難中輟了一年多學業,後來到了重慶補上,才畢的業。

  

 

十六歲的孩子不讀書,幹嘛去呢?他父親也已經安排好了,進三青團中央,專門做團務,將來進中央黨部。

 

 

 方孟韋有專人接待,其他學員報到都在大禮堂。不過他父親還是表示了,讓接待他的這位陳小隊長,帶他到大禮堂逛一遭,因為不能顯得他方步亭的兒子有特殊待遇。

 

  

方孟韋已經換上了學員的卡其制服,他最近一年猛然開始抽長,顯得瘦削,不過不是兩三年前逃難的時候那種營養不良的消瘦,而是鍛煉出了肌肉的勁瘦。

  

 

他的頭髮推短了,紛紛毛茬站立,像一隻小刺蝟。因為還在長,臉相似乎每天早上映在鏡子裡都有點不一樣,不過端正的額頭,挺直的眉骨與鼻樑,都已經定了基調。還有小時候偏秀氣的下顎,現在線條已經明顯剛硬了起來,增添了男子氣概。那雙微微帶著細折的眼睛,被這樣深刻的臉相、墨黑的眉毛、白皙的皮膚一襯,格外有神。

 

 

 他走在小隊長旁邊,表現出該有的禮貌。其他學員都已經是團員,這次選出來上課,唯有他是按著最低年齡入團的新團員,但是他的身量與神態,看不出他是一百多個學員裡年紀最小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也是團裡的幹部。

 

  

抗戰進入第五年,陪都重慶匯集了來自全國各地、階層家庭各異的青年。方孟韋相信這一百多人裡,大多數是存了報國之志,極少數可能是為了謀求進身之階,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為了跟自己一樣可笑的原因的。

 

  

小隊長被一位幹部叫住,詢問手續。方孟韋在一旁,看著新學員在長條桌上填寫資料,分配寢室,領證件,領制服,然後接著往寢室報到。

 

  

他的眼睛漫漫望過去,倏然跳回來。他看見了一張特別好看的側臉,在五米開外。

 

  

方孟韋喜歡看好看的人。他不認為自己是膚淺,只覺得是習慣:方家人相貌都生得好,他自己從小在家裡,在外頭,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從前母親回憶他小時候,喜歡讓漂亮阿姨叔叔抱,對可愛的小玩伴特別上心。他父親詩禮傳家,這兩年拿「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教育他,可是方孟韋自己知道,好看與德行沒有必然關係,與天生的容貌也沒有必然關係。

 

  

他看見的是那位青年的右側臉。平整開朗的額頭,長眉,挺直的鼻樑,鼻尖的角度正好。嘴唇的線條很柔順,唇角像個小渦。下顎的線條微微一鉤,緩緩帶到圓潤的耳垂與耳廓。跟自己一樣白皙的膚色,眼睛也跟自己的一樣,微微帶了細折,鉤到眼尾。

  

 

他也剪短了頭髮,不過不像自己這樣,而是毛茸茸的伏貼著。衣服合身,白襯衫扣得很整齊,黑長褲洗熨平直,從腿的比例看,大概比自己還高。黑皮鞋半新不舊,但是沒有磨損的痕跡,一個軍綠色帆布書包放在膝上。他坐在長桌前,坐姿與執筆的姿態挺拔,卻不僵硬,背脊的線條自然地往下滑,直到後腰,往裡凹進去一點,再滑出來。

 

  

方孟韋看得出來,他來自大城市,教養好,家境很不錯,甚至到了現在還很不錯。該不會也是被父親送來的。

 

  

他交回資料,然後望著對方,點頭道謝,背了書包,站起身來。

 

  

方孟韋看著他站起來,側身往自己的方向,從容流暢。方孟韋不想調開視線,象一般人私下打量他人時那樣。所以他的注視,迎上了那位青年的眼睛。

 

  

那是一雙文秀的鳳眼,黑白分明,黑色的眸子大而溫潤,眼稍微微飛起來。他的正臉跟側臉一樣好看。

 

  

他發現了方孟韋盯著自己看,並且朝自己友善地微笑,於是原本就稍微往上鉤的唇角,也露出了一個淺淺的微笑,同時一點頭。他笑的時候,眼睛下頭一道窄窄的臥蠶,就明顯了起來。

 

  

他站起來之後,方孟韋看得更清楚,從容而不世故的神態,寬肩長挑身材,和自己一樣,還沒完全長成,他大概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

 

  

然後他走開了,繼續報到的手續。正好陳小隊長忙完了公事,走回方孟韋旁邊。方孟韋說:

  

 

「小隊長,剛才我老遠看見一位學員,似乎是我在上海的同校同學。我可以看看他的資料,確認一下嗎?」

 

  

他倆走到桌邊,檢查剛才收齊的文件。最上頭那張粗竹紙上,一筆健勁的柳字。

 

  

「是這位孫同學吧,也是上海來的。」小隊長說著,一面朝方孟韋遞過去。

 

 

 於是方孟韋知道了他的名字,孫朝忠。

 

 

  

 

 

 

 

 

 

 

 

 

 

 

 

 

  

 

上半天報到,中午管一頓飯。今天還沒開始集訓,不必集體行動,時間到了去食堂,憑證領一餐,坐在指定的寢室座位,就可以了。

 

  

本來方孟韋用不上這一頓飯票。訓練班地點在重慶西郊的大坪,有些中央機關辦公室在這裡,市面也還熱鬧,他父親帶他來看過。按照他的性子與脾胃,是寧願自己找館子花錢吃飯的。不過他打算賭一賭自己的運氣與判斷,於是按著時間進了食堂。

 

 

 至於按寢室指定座位,因為他的寢室不是那種十人一間的通鋪,所以剛才他請小隊長把自己安排在一號寢室那一桌。

 

  

食堂裡都是兩排座位相對的長桌,一號寢室來了兩位學員,好奇的看了他一眼。方孟韋在條凳上正襟危坐,稍微垂下眼睛,拿起筷子,輕輕撥了一下自己碗裡的飯菜:粗陶大碗,全是素菜,陳米摻了乾的碎玉米粒,不過居然沒有砂礫。

 

  

他眼角瞥見食堂門口進來一個長挑白衣身影,將近走到一號寢室這一桌的時候,方孟韋抬起眼睛,看進那一雙鳳眼裡,然後露出一個訝異而欣然的微笑。

 

  

接著方孟韋站了起來,於是孫朝忠先跟那兩位同學點頭招呼,再走過來,坐在他對面。

 

  

孫朝忠似乎也很高興看見他。他看人的時候,微微收著下頷,頭往左點一點,於是眼睛往他臉上望過來的角度,彷佛是撩瞟了一眼,然而他的神色莊重,所以顯得是還未脫盡的少年稚氣。

 

  

最近方孟韋學會了稍微抬高下顎,從微微垂下的眼皮下頭看人,這個時候他當然不能用這一招,而是放開了自己的眼神與笑容,望著對面的孫朝忠。

 

 

 「原來你是一寢室的?」方孟韋這話似乎有點多餘,何況他還沒進食堂之前就知道答案了,不過反正自己不是一寢室的。

 

  

孫朝忠微微一點頭,輕軟的嗯了一聲,「你也是麼?剛才沒看見你。」

 

 

 

方孟韋這兩年變聲,後來他保持了一輩子的醇潤音色,這時候還沒打磨出來,只是比從前低得多,彷佛才剛學會怎麼發聲,每天起來一開口說話,聽在自己耳朵裡都能嚇一跳。

  

 

可是孫朝忠的聲音,比自己高了三四個音階,聲響不大,像泠泠的水,帶著水上的微風,從他耳邊流過。

 

  

對,方孟韋還喜歡聽悅耳的聲音。現在他想多聽一點孫朝忠的聲音。

 

  

「啊,我不是,我的寢室還沒分配好。」

 

  

「怎麼回事。」孫朝忠蹙了蹙眉頭,輕聲說,幾乎是歉意的向他微笑了一下,像是安慰。方孟韋覺得有點內疚。

 

 

 「我叫孫朝忠。」孫朝忠介紹了自己,又勾起唇角的小渦,朝著他微笑了一下。方孟韋發現,他的眉峰比自己的清一些,嘴唇看上去很柔軟。說話的時候,還能看見一點點整齊潔白的牙。

 

  

「我是方孟韋。」說著伸出手去,越過飯桌,跟孫朝忠握了一下。與他的相貌比起來,他的手並不特別纖秀,是務實的、男性的手,光滑,整潔。這時節重慶已經開始溫熱起來了,但是他的手心不像有些人那樣潮汗,溫度與方孟韋自己差不多。

 

  

「方同學,待會兒我陪你去辦公室問問?」孫朝忠的口音,特別是語氣,都是柔軟沉靜的,然而從他的這個提議,可以看出他在陌生環境裡並不怯場。

 

  

「哦,剛才我問了,下午就能調配好。謝謝你,孫同學。」方孟韋看著孫朝忠,心裡想,他總是這麼淺淺微笑著看人嗎?不過反正自己喜歡看。

 

  

「那就好。」孫朝忠朝他的碗點了點下巴,「你快吃飯吧,不然涼了。」

 

  

方孟韋拿起筷子,看著他也拿起了筷子,然後說:「我倒是,等會兒想去走走,消消食。你也去嗎?」

 

 

 孫朝忠抬起頭望著他,微笑著點頭:「好。」

 

 

  

 

 

 

 

 

 

 

 

 

 

 

 

 

  

 

 

訓練班建在一道矮坡頂上,倒是磚瓦建築,幾排平房宿舍,還有一座大院,是辦公室與教室,中間空地權充操場。周圍與坡上都有些樹木竹林,應該是舊有的,其間鋪了幾條小徑。從正中央的青石階往坡下走出去,就到街上。

 

  

方孟韋與孫朝忠穿過操場,順著一條小徑進了樹林,蜿蜒往坡下走。

 

  

兩人並肩走在一起,方孟韋發現孫朝忠比自己高了兩三公分,尤其在南邊,已經是鶴立雞群了。他的步態舉止從容,卻絕不遲緩,因為方孟韋自己習慣了大開大闔,而他完全沒有跟不上的跡象。

 

  

「孫同學,聽你的口音,是江南人士?」

 

  

「嗯,浙江吳興,不過我在上海長大。」

 

  

「我也是從上海來的,老家在你的對岸。」方孟韋偏過頭,朝著他笑:「無錫。」

 

  

孫朝忠微笑了。「這可不容易猜。你的風度豪爽得多。」

 

  

方孟韋朗聲笑了。「我是欠缺溫婉之氣沒錯。」

 

  

孫朝忠又偏過頭來看著他,微笑著說:「男兒本自重橫行。」

 

  

方孟韋眼神亮了起來,他看著孫朝忠,不禁放慢腳步,說:「叫我孟韋吧。」

 

  

孫朝忠也停了下來,微笑看著他,特別清晰的喊他:「孟韋。」

 

 

 方孟韋喜歡聽他的聲音說自己的名字。

 

 

 「叫我靜忱吧,這是我的字,寧靜的靜,熱忱的忱。」

 

  

「靜忱。」方孟韋與孫靜忱相視而笑。「字以表德,很適合你。」

 

  

這回輪到孫朝忠朗聲笑了。他的笑聲,方孟韋認為也很好聽。

 

  

「謝謝你,孟韋。不過,你跟我才認識了……」他舉起左手,看了一眼腕表,「一個小時。要是接下來我名不符實了,怎麼辦?」

 

  

「怎樣名不符實?在寢室打鼾聲震屋瓦讓大家都睡不著?」

 

 

 「學校宿舍沒人抱怨過。」孫朝忠微笑著說,「我也還沒被自己的鼾聲吵醒過。」

 

  

方孟韋哈哈大笑:「哪有這種事!」

  

 

「我同寢室一位同學,半夜連自己都嚇醒了。」孫朝忠很認真的看著方孟韋,「說不定就是因為有他,才沒人抱怨我呢。」

  

 

方孟韋笑得彎下腰去了,孫朝忠看著他,也笑得很開心。

 

  

方孟韋好容易停下來,依然帶著微笑,望著孫朝忠。現在剛過正午,他們從太陽底下走進林子裡,陰涼許多,兩個人都解開了領扣,停下腳步之後,身上的熱氣散了出來。

 

  

方孟韋的嗅覺很靈敏,嗅覺能喚起他許多深遠的記憶,其中有許多連他父親與哥哥都以為他不記得。蘋果,是小時候在美國,秋天的庭院;嬰兒的香甜奶味兒,是妹妹還在襁褓裡的時候;夏日裡蓊鬱的青草味兒,是哥哥跟他在院子裡玩鬧;蛋香,杏仁,融化的砂糖,是母親帶著自己、哥哥、妹妹、還有表妹木蘭,在午後的廚房裡;茉莉香水,一串玉蘭,是母親。雨後或者冬日冷涼的空氣,有汽車尾氣,這是上海。自己則有一種蓬勃的,親切的肉體的香氣。

 

 

 

記憶當然也有不愉快的,甚至痛苦的:爆炸之後的火藥,燃燒的煙塵,最可怕的是,那裡頭也有燒著的遺體。後來與哥哥逃難的路上,他還發現了很多自己不喜歡的氣味,然而他明白,自己就是流離的難民,這是不能以個人喜惡去挑剔的。

  

 

可是到了重慶,出現了讓他暴躁,甚至噁心的氣味。父親抹頭髮的髮蠟,還有週末自己從宿舍回到家裡,雖然看不到他父親再娶的那位年輕太太,但是四處隱約勾連的香水味兒,甚至連他父親身上穿的衣服也有;也許自己該慶幸,那個女人用的不是茉莉或者玉蘭。

  

 

所以現在他比以前更珍惜,甚至是貪戀,那些好聞的、愉快的味道,比如剛才聞到的孫靜忱。

 

  

通常講究點體面的人,會帶著肥皂味兒,不光是洗澡洗臉,而是身上的衣服,尤其天氣熱起來的時候,能像從洗衣盆裡撈出來的一樣嗆人。再進一步,還有香皂香水等等,都能給方孟韋很多線索,讓他記住,也幫助他判斷。

 

  

孫靜忱習慣整潔,剛才吃完了飯,還拿涼水漱了口。但是他身上沒有這些人為的味道,甚至在這個季節、這個時辰,連汗味兒都沒有,尤其與剛才食堂的飯菜人群形成了強烈對比。

 

  

但是方孟韋仔細看他的頸底,有那麼一點細細的汗珠,所以他的確是出了汗,只是與他自己原本的氣味融在了一起,而不觸鼻。

 

  

那麼,原本的孫靜忱,就是這種清淺的,柔和的,親切的,說不出是什麼別的,好聞的味道,到了這片香樟林裡,才被襯托著,稍微浮了起來。

 

  

方孟韋看見在他頭上高處,翠綠的香樟枝葉在風裡,輕輕一擺,一點。於是他蹦起來,伸手揪住了枝稍,摘下一叢三四顆淺綠的樟樹子。他在指間捏開樹子。一點綠色的汁液沾在手上,留下濃烈的香氣,清新裡帶著酸澀。

 

  

「靜忱,你看,我喜歡這個味道。」方孟韋說著,撚著那束樹子,送到孫朝忠身前。

 

  

孫朝忠向著方孟韋靠過去,稍微低下頭,於是方孟韋再次聞見了,從他的襯衣領口散發出來的氣息;方孟韋幾乎是反射反應的,深吸了一口氣。

  

 

孫朝忠就著方孟韋的手,聞了一下,然後接過來。

 

 

 「我也喜歡。」孫朝忠撚著樹子,輕輕聞嗅,一面瞟過眼睛來,看著方孟韋。「讓我想到老家那些樟木箱子。」

 

  

說著,孫朝忠想起來什麼有趣的事,笑著問方孟韋:「你喜歡打籃球吧?剛才一蹦那麼高。」

  

 

方孟韋很得意。「沒錯。你呢?」

 

  

「我踢足球。從前學校裡玩的。」上海的西式學校裡,往往有足球隊。

 

  

兩人繼續在小徑上往前走。方孟韋問:「我們兩個年紀差不多吧?我是十四年(1925)生的。」

 

 

 「我是十三年。」

 

  

 「剛才你說學校宿舍,所以你也是中學生了?」方孟韋知道自己這個「也」字用得很違心。

 

  

「這個月就畢業了,接著去重慶大學。」

 

 

 方孟韋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靜忱,你年紀不大,是跟家人來的麼?」

 

  

這是合理的推斷,因為孫朝忠不像是離鄉背井的清苦學生或者孤兒。

 

  

「不是,一年前我自己來的。我父母已經過世了,我家在這裡有親友。」孫朝忠轉過臉來看了一下方孟韋。

  

 

方孟韋忍不住放慢了腳步,抬起手輕輕扶住他的手肘,表示安慰與歉意。孫朝忠又轉過臉來,微笑看看他,表示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來找我父親的。兩年前。」停了一下,方孟韋繼續說:「我母親也過世了,淞滬戰役的時候。」

 

  

孫朝忠停了下來,轉過身看著他,說:「我父親也是。」

 

  

方孟韋抬起眼睛看著孫朝忠,很快又移開了視線。「還有我妹妹。她還不到十歲。」

  

 

孫朝忠停了一下,然後握住了他依然扶在自己手肘上的那只手。

 

  

方孟韋抬起頭,看著孫朝忠。他突然發現,這是將近四年以來,自己第一次親口講出這件事。

 

  

如果不算上剛到重慶,見到他父親那一次。而且那一次他父親也並沒有等著他來告訴自己這個消息,當年他在重慶,就知道自己撇下在上海的那個家,已經被毀了,那位比他大兒子年長三歲的續絃,也已經娶進門了。

 

  

方孟韋感覺到自己眼眶酸澀。沒錯,自己也很久沒在人前這樣忍不住了。

 

  

「靜忱,你有兄弟姊妹嗎?」

 

 

 孫朝忠溫柔的微笑了一下。「沒有。我還小的時候,我母親就去世了。」

 

  

方孟韋猛然受到了更大的震動,眼淚一下子溢了出來,他分不清楚,自己這麼傷心,這麼委屈,究竟是為了媽媽,妹妹,為了靜忱,還是為了自己。

  

 

孫朝忠顯然沒料到他說哭就哭,或者該說,孫朝忠沒料到他是聽了自己這句話之後,哭出來的。

  

 

方孟韋很快抬起空著的左手抹淚,但是孫朝忠比他更快,從襯衫襟袋裡拿出手帕,輕輕放在他眼睛上。

 

  

方孟韋接過手帕,繼續按住自己的淚水,讓對面站著的孫靜忱,把手放在自己的肩上,輕輕拍撫,然後順著背脊,一下一下,慢慢給自己順氣。他倆站得很近,幾乎靠在一起。

 

  

於是靜忱的氣息,永遠的刻在了方孟韋的記憶裡。

 

 

 

 

 

 

 

 

  

 

 

報到那天的下午,方孟韋去辦公室轉了一遭,然後出來對孫朝忠說:「給了我一個兩人寢室。你也搬來,好不好?」

  

 

孫朝忠答應了。他本來也看出來,方孟韋大概不是一般的出身,所以對於給了他一個兩人寢室,並不特別訝異。不過這整件事,他只知道了一半。

  

 

於是,方孟韋就把自己在上海的同學孫朝忠,安派跟自己住了同一個寢室。

 

  

一個星期天,孟韋的姑父給他送來了江津的柑橘。孟韋跟孫朝忠上街的時候,自己又買了桑椹還有櫻桃。

 

  

兩人回到寢室以後,方孟韋用涼水沖洗了水果,都放在一隻木盤裡,端到孫朝忠的書桌上。孫朝忠抬起頭,看著他笑。

 

  

「靜忱,你吃呀。」方孟韋說著,斜簽著坐在桌邊,手指輕輕點了幾個果子,問孫朝忠:「你看先吃哪種好?」

 

  

他倆相處了一個多月,關於方孟韋的脾性喜惡,孫朝忠已經知道了不少,於是忍不住微笑著說:

 

  

「一般人都是先酸後甜,你不怕酸,又不喜歡甜膩,要不反過來?」

 

  

「要得。」方孟韋一點頭。「可是我看不出來酸甜。」說著看著孫朝忠。

 

 

 「那就碰運氣,每個都嚐一口。」孫朝忠也微微笑著,抬起頭看他。

 

  

方孟韋笑了。「都讓我啃了一口,你還肯吃嗎?」

  

 

「那麼,我先吃一口,然後給你?」孫朝忠知道方孟韋在逗他,所以他假裝不知道。這是他們倆平時常玩的語言遊戲。

 

  

「我啃了一口的你真的不肯吃。」方孟韋低下頭去,斜瞥著孫朝忠。「好,你吃這個。」說著撚著一根櫻桃梗,把兩顆小小的淺紅櫻桃送到他臉前。

 

  

「有蟲沒有。」孫朝忠低聲說,接在手裡,想捏開來看,然而這種嬌嫩水果不堪搓揉,只好送到嘴邊,嚙了一小口。

 

  

「嗯,甜的。」孫朝忠點著頭,稍微舔了一下唇邊的果汁。

 

  

「好,兩顆你都吃了吧。」

 

  

孫朝忠望著他。「我以為你要我把酸甜分開留下?」

 

  

「有這麼多呢,再試幾個。」方孟韋這次揀起一個紫黑色的桑椹,遞給孫朝忠。

 

  

熟透的桑子幾乎已經裂開了,孫朝忠檢查之後,把半個送進嘴裡。

 

  

「甜。」他說著,舉起輕輕撚在指尖的半個桑椹,抬起一邊眉峰,看著方孟韋。

 

  

「你吃吧。」方孟韋看見,他的指尖還有唇上,都染上了紫紅色的果汁,忍不住微笑,於是又遞給他一個。

 

  

「還是甜。」孫朝忠又看著他。

 

  

「你吃。」

 

  

這樣到了第四個,孫朝忠忍不住狐疑看著他。

 

  

方孟韋看他舌尖舔一下唇上紫紅色的果汁,覺得好笑。「靜忱,我再喂你幾個,你就要帶上妝了。」

 

  

孫朝忠笑著把指尖的半顆吃下去,從盤子裡揀了一個看起來特別碩大多汁的紫紅色桑椹,然後站起來。

 

  

方孟韋要躲當然也躲得開,可是他眼睛眨都不眨,閉緊了嘴笑得渾身發抖,讓孫朝忠把手裡的桑椹往他唇上抹。

 

  

抹了兩片豐豔的紅唇,孫朝忠看了看,滿意的笑。方孟韋這才開口:「不可暴殄天物!」說著抓起孫朝忠捏著桑椹的那只手,往自己嘴邊送。

 

  

「哎你輕點!」孫朝忠嚇了一跳,把手往回抽,又覺得好笑,「手指頭都被你咬著了!」

 

  

方孟韋舔嘴抹舌:「好味道!」

 

 

 孫朝忠笑岔了氣,問他:「酸的甜的?」

 

  

「酸的。」

 

  

「總算讓你吃到一個了,不然我都心疼了。」

 

  

方孟韋咧著紅唇白牙:「人肉當然是酸的,你心疼我,再給我咬一口。」說著上來就要捉孫朝忠。

  

 

孫朝忠正笑得彎了腰,可是手上一點沒留情,不過攥住了他手腕那一刻又卸下了勁,只把他扣在自己懷裡不讓動彈。

 

  

「孫靜忱,才說心疼又欺負我!」方孟韋哇哇的叫。

 

  

孫朝忠嗤笑一聲,放開他。「大熱天的,又掙的一頭汗。」

 

  

「我去洗臉。」方孟韋噔噔往外跑。

 

  

「別擦身子。井水涼。」孫朝忠喊了一聲。

 

  

方孟韋回來的時候,臉上還有脖頸都是濕淋淋的。「好了。」

 

 

 「來,坐好。」孫朝忠把洗臉毛巾扔給他,然後指著剛才搬過來的椅子,跟自己並排。

 

  

方孟韋坐好。

 

  

「別那麼多花樣,吃就是了。」孫朝忠撚起一顆櫻桃,送到方孟韋嘴邊。「說我欺負你,來,補償你一下。」

 

  

方孟韋笑著看他一眼,一口把櫻桃含進嘴裡,孫朝忠一下縮回手。

 

  

「我又不咬你。」方孟韋從自己唇邊撚出櫻桃核來,一面委屈的斜瞥著孫朝忠。

 

  

孫朝忠微笑了,又送過去一顆桑椹,放軟了語氣說:「知道。」

 

 

 他看方孟韋吃完了,再遞過去一個桑椹,說:「嚐幾個就好了,待會午飯了。」

 

  

方孟韋點點頭。咬了一口桑椹。

 

  

「怎麼樣,甜的還是酸的?」孫朝忠笑瞇瞇問。

 

  

「甜的。太膩了。」方孟韋皺著眉。「給你。」說著送到孫朝忠嘴邊。

 

  

孫朝忠沒奈何,看了他一眼,張嘴吃了。然後看著微笑的方孟韋,也微笑了起來。

 

  

其實,方孟韋知道孫朝忠有點兒怕酸。而他自己吃水果的時候,倒也沒那麼挑剔呢。

 

 

 

 

 

 

 

 

 

 

  

 

 

方孟韋對自己的身高很滿意,現在他才十六歲,已經比絕大多數成年男子還高了。而且他篤定,根據家族遺傳,以及自己長高的速度看來,將來能到一米八以上。

 

  

他不大滿意的是,自己要長點肉出來,實在很難。並不是他需要身上掛肉,而是他需要先長出點來,才能練成肌肉,否則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呃,反正就是這個意思。

 

 

 造成這樣的原因並不是他腸胃弱,或者缺少鍛煉。他的胃口一向很好,不挑嘴,不鬧胃病,從小活潑好動,也擅長體育。所以看來就是體質如此,也許還因為十三四歲開始長身體的時候,正在逃難。所以不得不說他父親(還有姑父)還是關心他的,自從他來了重慶,總是注意給他增添營養,連他在訓練班裡,每週日都送東西來。

 

  

認識了孫朝忠之後,他特別羡慕孫朝忠的體格。孫朝忠也高,平時也喜歡運動,但他是南方人的纖長骨架,肌骨勻稱,就算沒練出肌肉,也不至於像方孟韋在鏡子裡看見的自己,突兀的鋼骨一般,看著都硌手。

 

 

 他知道孫朝忠從前在學校就習慣踢足球,而且是體操隊員,雖然他說那只是一些地板體操,不是單雙杠吊環之類。在方孟韋看,這都是需要全身精細準確的運動,也許這就是他比較容易練出勻稱肌肉的原因?是不是自己也該試著踢足球或者練體操?方孟韋曾經問過孫朝忠,孫朝忠想了一下,說也許是這樣,但自己沒注意過這件事。

 

  

不過反正目前在三青團訓練班裡只有籃球,如果那些列隊踢正步跑圈等等都不算在內的話。對了,還有武術,擒拿之類的練習,而自己通常都是被孫朝忠拿住的一方,這可能就不光是肌肉強度的問題了。

 

  

方孟韋茫然想了一通,然後按照最近的習慣,跟幾個同學打籃球去了。

 

  

他們都是在下午課程結束之後的自由活動時間,在淋浴以及晚飯之前,一起打球的。有時候孫朝忠也參加,他的身高與體能是優勢,但是他的風格就不是籃球,方孟韋的風格才是籃球,每次方孟韋突破他的防守搶上籃板的時候,都感覺特別快意,而孫朝忠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也總是笑著,瞥他一眼。

  

 

今天孫朝忠在辦公室裡幫忙抄文件,然後回寢室,等方孟韋回來一起去宿舍的澡堂。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果然聽見方孟韋的腳步,然後是掀開竹門簾,走了進來。

 

  

「今天又贏了吧?」孫朝忠站起來,從床底下拿出臉盆。「準備去洗澡了。」

 

  

方孟韋進了門,站著沒動。

 

 

 「我頭暈。」

 

 

 正在收毛巾衣物的孫朝忠回過頭來,看見他扶著額頭,勾著脖子,身上的夏季白色襯衣幾乎濕透了。孫朝忠馬上放下東西,把他扶到床上躺著。方孟韋一碰到床,整個人虛脫似的攤平了,閉著眼睛,呼了一口氣。

 

  

孫朝忠有點著急,一面問他話,一面拿手背試他的額頭,頸側,並不燙,而是滿手的冷汗,臉色也不發紅,而是煞白。

 

 

 方孟韋床上鋪著竹席,孫朝忠馬上攤開他的夏被,把他左右挪動著,把被子墊在他身下。

  

 

「肚子疼不疼?」

 

  

方孟韋搖頭。

 

  

「發冷是吧?發抖?眼前發黑?」孫朝忠說著,先拿過自己的薄布被單,蓋住方孟韋汗濕的胸口。

 

  

方孟韋嗯了一聲。

 

  

孫朝忠愣了一下,然後想起來:「你是不是沒吃午飯?!」今天午前方孟韋去辦公室幫忙抄文件,大概就略過了午飯。

 

  

方孟韋又嗯了一聲,可是孫朝忠沒等他回答,就轉身走到方家送來的那只木箱子旁邊,一把掀開,扒拉出一桶餅乾。然後又轉回來,掏出一片就往方孟韋嘴裡塞。他這才看清楚,太好了,餅乾上居然有一層糖粒。

 

 

 「快吃。」他看著方孟韋像只乖巧的小白兔似的啃齧,一面發急:「怎麼你家就沒給你送包糖來?!」說著又往方孟韋嘴裡塞了一片。

 

  

「我不喜歡糖。」方孟韋嘴裡嚼著餅乾,稍微睜開眼睛,看著他。

 

  

「好好,我知道。」孫朝忠往他嘴裡再塞一片,然後往他手裡塞了幾片。「我一會兒回來。你千萬別動。」

 

  

他轉身拿了兩人吃飯的粗陶大碗,跑了出去。

 

 

 方孟韋躺在床上,繼續嚼自己的餅乾,覺得好些了,至少眼前不發黑了。不一會兒,果然孫朝忠就回來了。他往一個碗裡倒了點暖瓶的開水,拿調羹攪了幾下,又兌了冷水,然後扶著方孟韋坐起來,送到他嘴邊。

 

  

方孟韋看碗裡,是濃厚的褐色,熬煮甘蔗的甜膩味道。

 

  

「糖水,溫的。」孫朝忠看方孟韋遲疑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命令:「你都給我喝了!」

 

  

方孟韋乖乖喝了。碗底還有不少沒化開的糖渣,孫朝忠都用調羹給他喂了下去。

 

  

方孟韋沒反抗,因為的確見效,才喝完,身上就暖起來,不發抖了。而且有靜忱照顧的感覺挺好的。

 

  

孫朝忠把空碗放到桌上,回來坐在他床邊。

 

  

「孟韋,你不知道你容易低血糖嗎?」

 

  

「不知道。」方孟韋停了一下,問:「怎麼回事?因為我不吃糖?」

 

 

 孫朝忠忍不住笑了。不過他還沒開始解釋,方孟韋又問:「靜忱,你手上怎麼流血了。」說著,碰了碰他放在床邊的左手。

  

 

孫朝忠抬起手來看了一下,口子劃在左手食指第二個指節側邊,有點深,大概因為剛才那些動作拉扯傷口,血還沒完全凝固。

 

  

 「沒什麼。廚房新買的糖捆在竹簍子裡,我拿刀割,沒注意。」

 

  

方孟韋皺起眉:「廚房那都是什麼刀啊!你快去醫務室消毒上藥!」

 

  

「哪裡這麼嚴重。」孫朝忠說著,傷口又湧出鮮血。方孟韋伸出食指,抵住往下流的血珠,然後往回抹過那道血痕,再收回來。

 

  

「你看。」方孟韋朝著孫朝忠搖了搖沾上鮮血的食指,接著居然送到自己嘴邊,舔了一口。

 

  

「孟韋!」孫朝忠嚇了一大跳,心想那糖裡頭該不會摻了什麼不該有的東西?

 

  

「我不知道往哪裡擦。」方孟韋看了他一眼。

  

 

孫朝忠哭笑不得。「咬我的肉,還要喝我的血了。」

 

  

方孟韋舔了一舔自己的嘴唇:「甜的。以後我再缺糖就喝你的血好了。」

 

  

孫朝忠笑著把他一把推倒在床上。「你食量那麼大,我可供不起!」

 

  

方孟韋躺在枕頭上,抱著孫朝忠的被單,看著他笑。「我還要餅乾。」

  

 

孫朝忠往他嘴裡塞了兩片,一面說:「你的體質就是消化好,吸收快,消耗也快,才這麼細長挑的。記住一定要按時吃飯,不然一下消耗完了就暈了。」

 

  

方孟韋嚼著餅乾,皺起眉頭:「我才不細長挑。」

 

  

「是是。方二爺身長八尺,腰闊十圍。」

 

  

方孟韋哈哈大笑,孫朝忠也看著他笑了。

 

 

 「不出汗了吧?記住按時吃飯。」

 

  

「是,記住了。」方孟韋停了一下。「我要洗澡。」

  

 

「還冷麼?暈不暈?」孫朝忠說著,拿手又試了他的額頭,頸側,還有襯衣裡的胸口。

 

  

「都好了。」他本來覺得身上先後兩層汗發黏,不過靜忱的手這樣一碰,乾爽,溫度正好,很舒服。「你不流血了?」

 

  

「我好了。別洗冷水。我去拿熱水。可以自己去澡堂吧?」孫朝忠說著站起來,準備兩人的盥洗用具與衣物。

 

  

宿舍澡堂在夏天不供應熱水,要熱水洗澡,除非去廚房大灶上提回來。

  

 

「麻煩你了。」方孟韋下了床,拿過兩人的用品。

 

  

「我自己也用點。等會兒吃了飯,你就睡覺。」

 

  

「好。」

 

  

那天晚上,方孟韋睡在自己的被子上,抱著靜忱的被單,被單上有好聞的孫靜忱味兒。他的夢複習著靜忱在自己唇齒間的觸感,滋味,還有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很舒服。最後,這些記憶被深藏在他的腦海裡,直到他需要想起來的那一天。

 

 

  

 

 

 

 

 

 

 

  

 

 

方孟韋迷迷糊糊聽見什麼聲音,他強撐著睜開眼。寢室裡還是深夜,月亮透進竹簾裡。

 

  

他愣了一會兒,才發現那是靜忱,因為那不像他平時的聲音,而是模糊的,嗚咽的。

  

 

他陡然清醒了過來,一躍而起,一跨步就到了靜忱床邊,掀開帳子,彎下腰看著他。靜忱側身往裡睡著,沒動,但還是發出那種低低的,彷佛壓抑的哭聲。

 

  

這是魘住了。方孟韋在他身邊坐下來,儘量靠近他的後背,然後一隻手非常輕的,慢慢覆在他抱在胸前的手上。

 

  

孫朝忠的聲音一下子低了下去,沒有了。同時舒張開原本緊繃的姿勢,往方孟韋這邊翻過身來。方孟韋讓他繼續抱著自己的手。

  

 

他轉過身來,朝著方孟韋側臥,腿與膝蹭在方孟韋身後。他似乎發現了自己抱著的是孟韋的手,感覺到他在自己身邊,於是清醒了過來,轉過頭,看著上方的方孟韋。

 

  

「孟韋。」他的嗓子有點暗。「你被我吵醒了。」

  

 

「你作夢了。」方孟韋說著,輕輕握了一握靜忱的手。「進去點,不然進蚊子了。」

 

  

於是孫朝忠往裡面挪,讓出個位子給他。

 

  

方孟韋想起來。「來,頭抬一抬。」

 

  

孫朝忠從枕頭上稍微抬起頭,方孟韋抓住枕頭,翻了面。「好了。」

 

  

孫朝忠輕輕笑了一聲。

 

  

「這樣就不作夢了。」方孟韋說著,也在他對面側臥了下來。孫朝忠一直握著他的手。

 

  

方孟韋的眼睛很好,在黑裡頭只有一點月光,還是看見靜忱閉上了眼睛,大概是要睡了。

 

  

「我夢見空襲了。」孫朝忠輕輕說。

 

  

靜忱的父親也是在上海淞滬戰役的空襲裡遇難的。方孟韋把自己的右手換給他握著,空出左手來,輕輕拍撫他的後背。

 

  

「嗯。」方孟韋自己也夢見過,當年在上海,失去了母親與妹妹的情景。

 

  

「在上海。可是有防空洞,像重慶。」孫朝忠說。「我找不到你,很著急。」

 

  

方孟韋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夢。

 

 

 那是1941年六月。那一年的一月到八月,重慶經歷的是抗戰八年裡最嚴重的轟炸。

 

  

三青團訓練班不在市區,比較安全。方家在南岸,自有設備齊全的防空洞。可是上個星期,從六月五號傍晚開始,十個小時的空襲,造成市區一個防空隧道裡的市民踐踏窒息,數千人遇難。

  

 

那天早上方孟韋從訓練班請了假,隨同他父親去市里的中央黨部,結果兩天后仍沒回來,電話通訊也完全中斷。

  

 

「沒事了,沒事了。都好好的。」

 

  

方孟韋輕輕順著孫朝忠的後背。他不大有安慰人的經驗,從前家裡有母親大哥,這似乎是他們擅長的。他學著母親,還有之前靜忱安慰自己的方式,因為當他們這樣安慰自己的時候,自己就安了心。

 

  

「我命很大的。我有我媽保佑我。」方孟韋聽見孫朝忠輕輕嗯了一聲,又說:「你父親母親也在保佑你。都沒事的。」

 

  

孫朝忠的呼吸綿長,很安靜。方孟韋聽老人說,這樣的人長命。他覺得孫朝忠似乎睡著了,於是停下拍撫,把手放在他肩頭上。

 

  

「我要去打日本人。」

 

  

方孟韋想,這麼快又開始說夢話了?於是順著安撫他:「嗯。」

 

  

「我要去從軍。」方孟韋看見孫朝忠睜開眼睛,看著自己,才知道他是醒著的,這不是夢話。

  

 

「靜忱,先上了大學再說,你看我,想念書還不得念呢。」

 

  

「嗯。」孫朝忠說著,又閉上眼睛。

 

  

這次總算半晌沒說話,也沒動彈,應該是真睡著了。

 

  

方孟韋還沒睡著,他依然一隻手攬著孫朝忠的肩頭,看著牆上一道道灰色的月光。

 

  

跟靜忱相處了將近三個月,他已經頗了解靜忱的性情。他說話,都是不隨便出口的,剛才半夢半醒的話,大概也是。他大概真的會從軍。

 

 

方孟韋想起大哥,想到自己。他在心裡對母親說,要是真有那麼一天,請您一定要看顧他。

  

 

他攬在靜忱肩上的手,兩人蹭在一起的膝蓋,感覺得到對方的體溫,還有緩緩起伏的呼吸韻律。

 

  

沒多久,方孟韋也快睡著了。他迷迷糊糊想,伯父,我是方孟韋,是靜忱的好朋友,您要保佑靜忱,要是他去打仗,讓他平安回來,我跟他一輩子互相照應,在一起。

  

 

 

 

 

 

 

 

《完》

 

 

 

 

 

寫的時候,順其自然寫了一些跟後來相關的小細節。本來想要每段不超過兩百字,結果還是話癆了,我覺得他們兩個喜歡跟對方說話。那個時候,這兩人真的還沒有體會出來別的心思,就是把對方當成好友的。

   

我一面寫,一面在想,兩個成年、直男、知識份子、純潔好友的相處情景,我最喜歡看的是方鴻漸跟趙辛楣,而且還是一位直男作者寫的。

   

小方與孫蜜哪位比較容易有低血糖的毛病,崔季陵在《卻是近黃昏》寫的是孫朝忠,我說方孟韋那個身材很像。

 

 小小方真是個善良,有同情心的孩子。他跟小孫蜜都很細心,為對方著想。不過小小方的家庭背景,註定了他從很年輕的時候就不再單純。

   

原作裡小方在三青團的資歷,有點漏洞,涉及當時團內勢力轉移,以及團與黨各派之間的矛盾。不過聚聚這麼寫,我就含糊帶過了。他們兩人都上過的三青團還有黨中央訓練班,聚聚大概也是刻意與真實名稱不符。

   

找不到當時大坪那一帶的照片,真惆悵。

  

孫之鴻的側臉,是我見過最好看,最耐看的。





2007 中央戲劇學院剛畢業的時候







2015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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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yu
一早就看見更新,好開心。
晚上來看^_^
2016-06-28 08:03:51
Ryu
小方這是一見鐘情了呀,還耍了點小心機探聽人家的名字,睡同一間寢室,好樣兒的!

小小方與小孫蜜真可愛,倆人都還單純的日子,恬靜美好,是老相框裡最美的一帖照片。這倆人從小就有點浪漫情懷了啊,這樣子玩桑椹⋯⋯超可愛。

很喜歡最後一段,半夢半醒迷迷糊糊的氛圍,倆人最真實最真心的感情,因為都還是孩子,所以很直接也不必掩飾什麼,一切都是這麼簡單純粹,只有對對方的關心而已。"我跟他一輩子互相照應,在一起" ,十六七歲的少年可能還不太理解這個想法的情意有多重吧,但小方就是這麼自然,只是想跟孫蜜在一起而已,沒別的。

而孫蜜的惡夢是空襲時找不到小方,這和小方一樣的啊,只是想在一起而已,最單純最初始的情誼,真美好。

小方看起來真的滿像有低血糖毛病的,大概是他身體瘦長臉色白的關係,和孫蜜撒嬌很開心的!哈哈哈!
2016-06-29 18:44:06
版主回應
從前我寫過小方在三青團是一眼就相中了孫蜜,不過到底怎麼一眼相中的,怎麼把孫蜜拐到自己寢室的,這個秘密他永遠也不會說XDDD

上一篇是孫蜜的秘密,這一篇是小方的秘密,而且是一開始相識時的秘密。本來我打算六節全部寫小方,但實際寫的時候,最後一節兩人都寫到,因為「意」就是要兩人會心,互相珍惜,才更可貴。

後來他倆能愛得那麼深,那麼當年兩小無猜的時候,應該有深厚的基礎才是。寫第一篇的時候,我描寫了一個幸福的永恆世界給他們倆。第二篇就想,要把整件事從頭開始架構出來。從第三篇開始,慢慢一點一點添上去細節。這個構思與寫作過程,我覺得自己樂在其中。


低血糖的可能是小方,這是從我自己的情況去推測的:胃口好食量大消耗大不容易胖(這是王凱本人),瘦長膚白。發作的時候,十分鐘前還生龍活虎,也不覺得餓,突然就渾身冷汗要虛脫了。所以我出門身上都帶著砂糖包。
2016-06-30 00:01:17
Ryu
寫文章的時候,去構思一整個世界的細節,裡面的人、事、物,甚至時間都是活的有生命的,我覺得這是寫文最有意思的地方,嘿嘿!

低血糖嚴重起來也是可能要人命的,一定得小心。
2016-06-30 00:18:30
版主回應
嗯會注意的,謝謝!我注意隨時補充!
2016-06-30 23:27:29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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