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這兩篇雜燴資料的起源是這樣的。大約三年前，大家在奇摩家族「魔戒之王」合作翻譯托爾金的 ，談到其中矮人的名字出自古冰島語 / 挪威神話史詩集 ，又談到托爾金與中世紀盎格魯—薩克遜的古英語詩篇。1930年代，托爾金為史詩 （中譯：貝奧武甫）的研究開啟了新方向與新理論，這可能是他最顯赫著名的學術成就。因此，在「魔戒之王」的家長Celia鼓勵之下，一位就讀英文系的成員寫了一篇古英語詩篇的介紹，而我寫了兩篇整理資料，一篇純粹簡介 的年代、地點、內容精神與風格，另一篇集中在 當時盎格魯—薩克遜人（西元900-1000年）、以及同源的日耳曼部族與斯堪地那維亞部族，對於人生與命運的看法。
托爾金在 研究上的泰斗地位，建立在他對於這篇詩作的審美分析。<精靈寶鑽> 的中譯者鄧嘉宛小姐已經為讀者明確指出，托爾金的設定與基督教精神之間的共通之處，或者該說托爾金的世界完全以基督教理想為依歸。但是從審美觀點而言，我還是認為，托爾金的人物與情節依然受到 一類古代異教作品的薰陶；從這個角度，對於他筆下那些悲劇性、叛逆性強的人物，比如費諾及其七子，可能更容易體會了解。
我的專業不是文學或語言，我只是 及 的普通讀者，而且無法直接閱讀原本 (古冰島語及古英語)，雜抄了這兩篇資料，只是希望對於了解托爾金有所幫助。以下文中的Minami是一位就讀英文系的家族成員，當時她在家族中發表了一篇古英語詩篇的總介。
我手邊用上的書有三本：
1. , Anchor Books。古英語與現代英語對照版，附有詳盡評注與大量背景資料。
2. <貝奧武甫>，馮象譯（自古英語原文），北京三聯書店。也附有詳盡評注與背景資料。我強力推薦這本書！
3. ，edited by Michael D. C. Drout, Arizona State University。可怕的「貝學」泰斗來了。托老的翩翩文采讓學術論文也這麼耀眼生花，看了這個才明白寫三大本 對他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一開始Minami的論述是因 而起，但她的論述範圍是在古英語Old English文學，而非 所屬的古斯堪第納維亞語Old Norse文學。她的主題是古英語文學中對於fatalism與destiny的看法，並舉出三件作品片段當作例子。這三件作品當中我只讀過 ，其他兩件只是耳聞。因此現在我就順著Minami提出的fatalism以及destiny的區別，從 選出一些段落讓大家欣賞； 並從這些段落中歸納出， 的作者對於英雄的「wyrd」 （定命，宿命，命運）、以及「lof」（榮耀，讚譽） 的觀念。
一開頭Minami就指出，fatalism到中世紀變成destiny，這種轉變是受基督教文明的影響，在此不贅（我也沒那個能力:P）； 所以就先比較「fate」與「destiny」這兩種觀念吧。Fate有較強烈的決定論涵義；destiny則意指未來的事冥冥中已做好預先安排，但可以帶有因果論的意思。Fate指一種或好或壞，不受選擇、機會或因果左右的命運；destiny可指一種欲達成的目的，並不排除自由意志的概念。
因此各位可以看出，這兩種觀念的最大差異在於destiny允許自由意志與因果論，而且帶有目的，但fate則是毫無理由的、不容改變的。套用中文的概念，fate近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天地」，是無所偏袒喜好的。（<老子> 中的「不仁」指無所偏愛，不是現在我們說的「不仁不義」。）Destiny近於「五十而知天命」的「天命」，或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大任」，需要個人的理解與努力，才能達成這天命或大任的最終目標。換句話說，一個人可以根據自由意志拒絕自己的destiny，或是雖然接受了卻沒有達成，但是誰也逃不了fate。古希臘文裡的「moira」，以及古英語的「wyrd」，就是這超自然、超乎眾神之上的「fate」。（神不可違反命運，甚至也受命運支配。）
以下從 中選出幾處提到死亡、不祥的預感、或是命運「fate」的詩句 （本來應該舉出全部提到的地方，但現在這不是論文，不需要這樣了。） 很抱歉我還讀不了古英語原文，在此附上中文與現代英文對照，（ ）中的數字是所在行數。附上英文是讓有興趣的人欣賞。
1. 年輕的高特人貴族Beowulf為丹麥人除去妖魔葛婪代Grendel之後，慶功宴開始前的一段：
「… No man escapes
easily from death —let him try who will—
but all soul-bearers walking the earth,
each son of man, driven by need,
must enter his place made ready from birth,
where the body-covering deep in its earth-bed
sleeps after feast.…」 （1002-1009）
「死，不容易躲
（誰願意可以試試）：運數逼迫，
凡攜帶著靈魂的，都必須尋覓
那為大地的居民，人的子孫
所預備的去處，讓他骨肉的軀殼
躺上黃土大床，生命的饗宴之後
永遠睡去。」
2. 老年的Beowulf為保衛臣民，不得已重新披掛上陣，前往征討毒龍。所謂「不得已」，是因為這龍看守的黃金乃是已滅絕的一族古代勇士留下的，本不應受到驚擾，但一個來歷不明的奴僕從中偷了一個大酒盞，獻給Beowulf，尋求庇護，而他接受了（詩人暗示這不是睿智的決定）。Beowulf既然接受，就有保護這人的義務，況且毒龍對他的人民展開報復，他也有義務前往征討。
「… His spirit was sad,
restless, death-ripe; immeasurably near
the fate that was coming to the old man,
to seek out his soul, parting the two,
his life from the body. Not much longer
would Beowulf’s life be wrapped in his flesh.」 （2439-2424）
「他心中憂傷，
預感到了死亡。
命運的裁決近在咫尺，
搜尋著皓首老人靈魂的寶庫。
生命，即將告別軀體；
不久，肉與靈便不在一處了。」
3。就像Minami介紹的，Beowulf命中注定凡人的兵刃無法為他贏得勝利，當初他赤手空拳殺死葛婪代，緊接著殺死妖母使的則是古代巨人族鍛造的一口寶劍。但現在老去的Beowulf屠龍，不得已用了凡人的兵器。
「for the first time on his final day,
he managed as he could when fate did not give him
glory in battle.」 （2573-2575）
「第一次，也是最末一次，
他必須以死相拼。命運
沒有賜給他凱旋而歸的機會。」
「… —he knew for certain
he had finished his days, his joy in the world,
that his time was over, death very near」 （2725-2729）
「——他深深懂得，
生命的歡愉已經用盡，
塵世的日子到了終點，
死亡捉住了他。」
「… It was not his fate
that edges of iron might help him in combat.」（2821-2823）
「…… 他命中注定,
利刃不能代他克敵.」
從以上三點可以看出，在 中，「fate」是註定的，而且經常與「death」並舉。由於fate的安排，即使英雄也逃不過死。雖然「fate」本是可好可壞，但既然它等同與最終的結局，而且個人的最終結局就是死亡，因此「fate」也就帶上悲劇色彩了。
有趣的是，即使認清fate是註定的、躲不掉的，而一切終將消亡，歸於塵土，但是
中眾英雄的價值觀、對於在fate的結局來臨之前，個人於塵世中應有的作為，卻並未因逃不掉的死亡而消沉。就像托爾金評論的：「（）的主題是低沉的，但聲調是激昂的。」 它的主題是無可躲避的命運、英雄之死與民族之死，聲調則是眾英雄激昂的作為與價值觀。
以下從 中選出幾處詩句提到英雄的作為、榮譽、世人與後人的評斷。值得注意的是，這位作者詩人雖然深具基督教文化背景，甚至很可能是出家的僧徒，但他一樣熟知盎格魯—薩克遜人的異教傳統，在 中雖然眾英雄有時口稱「the Ruler of men」（人們的主上，上帝），但詩人仍然讓他們保持了異教文化的價值觀。
1. 首先看看Beowulf臨終之際回顧一生。
「… I ruled this people
for fifty winters, and there was no ruler
of surrounding nations, not any, who dared
meet me with armies, seek out a battle,
make any onslaught, terror, oppression,
upon Geatish men. At home I awaited
what the years brought me, held my own well,
sought no intrigue; not often I swore
deceitful oaths! Sick with my death-wound
I can take joy in all these things;
the Ruler of men need not blame me
for murder of kin, once life is gone,
has left my body. …」（2732-2743）
「…… 五十個冬天
我統治著高特，四鄰的國王
沒有一個敢和我刀兵相見，
或以武力在風族人中間
植下恐懼。我在家裡等待著
命運的指派，珍重自強，
從不挑起陰謀與爭端，
從不立下輕率的誓言。
垂危的人，這些回憶
都是安慰：當生命告別肉體之際，
人們的主上不會怪罪我
戕賊親隨。」
（風族是Beowulf一族、居住在今日瑞典南部的高特人的別稱，因其崇拜風暴。）
2. 在Beowulf的最後一戰裡，只有忠心英勇的親族Wiglaf跟隨，臨終他指定Wiglaf為繼承人。後來Wiglaf斥責那些臨陣脫逃的屬下：
「Easily enough can a man who speaks truth
say that the lord who gave you those ornaments,
that fine war-gear you stand in there,
when often he gave to his hall-men, retainers,
sitting on mead-planks, his own thanes—
when the king gave out chest-guard and helmet,
the most splendid goods he could find anywhere,
near or far— that he threw them away,
utterly, terribly, once war came upon him.」 （2864-2871）
「凡有一點點良心的人都會說：
戰火臨頭，風族的主公白白扔了
他披在你們肩上的漂亮甲冑！
你們今天渾身的珠寶金環，
哪一樣不是大廳裡蜜酒席上
他賞下的禮品，慷慨的王
千不該萬不該，
把八方四國他繳獲來的黃金，
胸甲與頭盔，送了你們這一群！」
（大廳指的是領主飲宴的廳堂。）
將消息帶回宮廷的使者對族人說道：
「…, he who once held
the hoard and kingdom against all enemies
after the death of the brave Scyldings,
worked in courage for the good of the nation.」（3003-3006）
（Scyldings，盾族，指丹麥人，是高特人的盟友，年輕時Beowulf曾為其屠魔報恩。）
「…… 是他
在過去捍衛了高特人的家園與財富，
在英雄們倒下之後，抗擊敵害
顯出非凡的勇力，維護了
風族的利益。」
Wiglaf又指示Beowulf葬禮的安排：
「ordered that you build him a burial mound
on the site of his pyre, high and famous,
for your friend’s deeds, since he was the best,
the worthies warrior throughout the world,
as long as he enjoyed the wealth of his stronghold.」 （3096-3100）
「要你們在火葬他的地方
造一座無愧於他的豐功偉績，
名揚兩海的高聳的陵墓，因為
在他盡情享用著城堡與財富的日子裡，
他確是，論榮耀，天下第一。」
（兩海指的是北海與波羅的海）
從以上兩點，我們知道英雄們的作為（deeds）就是維護族人的利益、處事公平、待人慷慨、不妄啟戰端。
3. 在史詩最後一段，Beowulf的火葬，詩人回到自己的敘事觀點：
「… Then round the barrow
twelve nobles rode, war-brave prices.
They wanted to mourn their king in their [grief],
To weave a lay and speak about the man:
They honored his nobility and deeds of courage,
Their friend’s great prowess. So it is [fitting]
That a man speak praise of his beloved lord,
Love him in spirit, when he must be [led]
Forth from his life, the body’s home.
Thus did the Weders mourn in words
The fall of their lord, his hearth-companions.
They said that he was, of the kings in this world,
The kindest to his men, the most courteous man,
The best to his people, and most eager for fame.」 （3168~3180，全詩完）
「然後環繞大陵，十二位勇士
騎上駿馬，貴族的兒子
為國王誌哀。悲歌復起，
頌揚一代英傑：他的
高尚武德，豐功偉績——
他們責無旁貸：在主公與摯友
拋下肉身的寄寓，告別塵世之時，
一個人有義務用言辭，
用整顆心，將他牢記。
就這樣，高特人悼念著逝世的護主，
他的全體扈從，異口同聲：
世上所有國王當中，他
最和藹可親，彬彬有禮，
待人最善，最渴求榮譽。」
這是Beowulf蓋棺論定之時。詩人用了四個讚語，混和了基督教與日耳曼傳統美德，而全詩的最後一個字落在「fame」（古英語的「lof」）上，這是基督教教義並不茍同的俗世理想。就像托爾金所說，「（在 中，） lof 是異教的lof——英雄同時代人的讚譽，也許還能『awa to ealdre （永遠流傳）』在歌曲中。」 誠如中文譯者馮象所言：「然而，一個日耳曼英雄最大的幸福，不就是在他生前，死後，要所有大廳裡的歌手唱道：『聽哪，誰不知 [他的] 榮耀！』（ （1-2））
<完>
<附錄一>
複合詞套喻（kenning）如何表現了盎格魯—薩克遜人的世界觀，托爾金有如下一段生動介紹，也有助於大家了解 之所以動人之處 （馮象翻譯）：
「當年管身體叫做『flaesc-hama』（肉衣）、『ban-hus』（骨屋）、『hrether-loca』（心牢） 的人，以為靈魂是關進肉體裡的，恰似自己脆弱的身軀披著甲冑，或小鳥囚在樊籠，或蒸氣悶於鐵鍋。靈魂在肉體內衝動，掙扎於『wylmas』，即古代詩人每每提及的『沸騰的怒濤』，直到它的激情獲釋，它飛到『ellor-sith』，即『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長路』——『大廳裡的謀臣，烏雲下的勇士 / 沒有人知道』（50-51）的去處。吟誦著這些複合詞的詩人想像中的古代英雄，在穹蒼下的『中間世界』（middan-geard）行進，被『無邊的大海』（gar-secg） 和世外的長夜包圍，以極大的勇氣堅持著『生命的匆匆旅程』（laene lif，2844），直至接受『命運的裁決』（metod-sceaft，2815），同全世界，同『光明與生命一起』（leoht ond lif samod） 毀滅。但是他說得十分委婉，箇中滋味，便是叫他的聽眾聽來，古英語詩歌不可名狀的魅力：深沉的情感，鮮明的畫面，將這個世界的美與死娓娓道出； 簡潔的描述、輕輕的筆觸、精短的詞語，清亮激昂，猶如詩人手中撥響了豎琴。」
<附錄二>
因為Minami提到古希臘人的「moira」（fate），以及 <伊利亞特>，所以我選了以下片段供大家欣賞。<伊利亞特>，陳中梅譯（自古希臘原文，或者該說是伊俄尼亞Ionia方言），花城出版社（廣東）。
1.「至於命運，我想誰也無法掙脫，
無論是勇士，還是懦夫——它箝制著我們，起始於我們出生的
時候！」
（第六卷，赫克托耳Hektor所說，他是帕里斯Paris的兄長，被阿基琉斯Achilleus——即英文中的Achilles——復仇所殺。）
2. 「……苦難的命運——
從我出生之日起，便和我朝夕相隨——已張嘴把我吞咬。
你也一樣，神一般的阿基琉斯，也會受到命運的催請，
倒死在富足的特洛伊人的城牆下……。」
（第二十三卷，帕特羅克洛斯Patroklos託夢給阿基琉斯時所說，他是阿基琉斯的助手與友伴，被赫克托耳所殺。）
由以上兩點可看出，古希臘人也認為命運是一出生就註定的，而命運的最後結局就是死。
Beowulf古英語及現代英文的韻文體翻譯對照本：
http://www.amazon.com/Beowulf-Dual-Language-Howell-D-Chickering/dp/1400096227/sr=1-1/qid=1166873367/ref=sr_1_1/104-6701115-4493553?ie=UTF8&s=books
托爾金的
http://www.amazon.com/Beowulf-Critics-Medieval-Renaissance-Studies/dp/0866982906/sr=1-1/qid=1166873265/ref=pd_bbs_sr_1/104-6701115-4493553?ie=UTF8&s=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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