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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1-27 15:03:00| 人氣1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遠藤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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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藤花謝

因為是紫色的,所以叫紫藤,不過真正的名字是Wisteria sinensis。這是老師教的。在那一年炎熱的午後。

豆科落葉木質大藤本。大型總狀花序長20厘米~30厘米或更長,下垂,生於枝端或葉腋,花排列密集,有花50朵~100朵,藍紫色、淡紫色至白色,芳香,先葉開花,花期4 月~5月。蝶形花,單瓣或重瓣,長2厘米~3厘米。用播種、扦插和分株等法繁殖。因支根少,最好帶土移栽。喜空曠、向陽和土層肥厚的環境。定植時需設立永久性水泥或鋼結構棚架。生長時期需注意施肥和灌水。這是他說的,在炎熱午後放學時的車棚裡。

會這麼瞭解的原因是,他家裡的溫室中種了很多顆,所以我們決定去看。向南的林蔭道,我坐在顛簸的自行車後面,一隻手握著車座下面的鐵欄,另外一隻拼命緊緊抱著書包。是發生在八歲時候的事。

那是D家裡唯一的一臺腳踏車,平時還要兼顧送貨用。所謂的貨,就是陽臺後面連接的溫室裡一大片的茂盛植物。從玫瑰到丁香全部都有。而紫藤那一個品種卻獨自放在一個大屋子裡。D說,紫藤喜歡這樣。空曠和適量的水分。我第一次去是跟著父親,大人在旁邊商議,我就在花叢裡穿動。D冷不防從香龍血樹的後面鑽出來,手裡拿著兩個噴壺,臉上黑黑的。
『給。』他把其中一個噴壺遞向我,臉上的表情被污垢擋住。
『不要。』我盯著噴壺上的泥土發愣,然後轉身離開到玫瑰旁邊去。

穿過三色堇和鈴蘭,後面的屋子裡就是紫藤。走進去可以聞到明顯的芳香氣味。正值花季,從莖到花由裡向外散發生命活力。我回頭看看溫室的門,然後回過身來,從書包裡拿出一把三角尺,探過身去,輕輕在上面劃了幾道。鋒利的邊緣立刻劃開表皮,少量的液汁湧出來,用手指摸上去很粘稠。我皺起眉頭,轉過身要偷偷溜走的時候撞到D的肩膀。他已經洗過臉,眉頭中間的怒氣十分明顯。我倒退一步,把三角尺扔在他身上,狂奔到外面,躲到父親後面大哭。

也不需要解釋什麼原因,D被他母親罵了一頓。我臨走之前還對他偷偷做了鬼臉。

『你從小就是這樣的孩子。』D後來這樣對我說,『像紫藤一樣的。』他又加上一句。
『為什麼?』
『和藤本植物一樣沒骨氣,而且還水分十足。』
『誰說的?』
『不信麼?你沒見過紫藤吧?』
『……』
『去我家看就知道了。』
……
沒什麼原因,我就是不喜歡紫藤。看起來好像會盤在上面,吸食人的精氣一樣。D卻最愛,還給每一個植物都起名字。

『很早之前,家裡有孩子新生,長輩就種一棵樹下去。據說這樣兩樣東西就可以互補,誰沒了力氣,就從另外那個那裡借。人就會很長命。』
『那樹如果先死了呢?』
『不知道……樹活得都很長……』
『你出生的時候種樹了麼?』
『嗯。就那個。』他指過去,在紫藤院落的東北角,有一棵比其它都巨大的紫藤,肥大的總狀花序看起來很惡心。我站得遠遠的觀望,一聲不吭。
『怎麼?』
『人要是真的這樣靠植物纔能活下來,多惡心。』
『那不然找一個人也可以。我和媽媽就是這樣。』他說,拉著我走出溫室,轉身從書包的裡層翻騰了好久纔拿出一樣東西遞給我。相識時的那個三角尺,上面的刻度已經幾乎消失。
『幹嗎?』
『還你啊……不然幹嗎?』
『噢。』我拿著尺,抬頭疑惑的看他,『為什麼?』
『媽媽死了,之後我不會再去上學。我住伯父家。』

黃昏之後,他用腳踏車送我回家,離去之間擺擺手,臉上的微笑有點變質。我以最快的速度沖上樓,還來得及看到他的背影。那個時候,我突然沒來由的害怕。和他互補的母親死去,會不會也一併把他帶走。就這麼想著,眼淚一下子湧出來。D沒錯,我從小就那麼沒骨氣,而且水分十足。

那之後,D仍然住在原來的地方,每天放學來接我。因為腳踏車給伯父拿去賣掉,我們之後就只有從向南的林蔭道步行回家。不過溫室已經一點點拆了,所以我們也再沒有回去他的祖屋。
『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那你的那顆紫藤還好麼?』
『很好啊。我經常澆水。』
『你伯父不會把它也賣掉吧。』
『嗯……我也不曉得。』
『如果被扔掉,那你不就死了麼?』
『嗯……我不知道。』
『沒關係,你別害怕。』
『……我哪裡有害怕?』
『說實話沒關係,我不會笑你的!』
『……』
『那,頂多這樣,我犧牲一下,如果樹被扔了,那我就借你一點生命力。怎麼樣?』
『……嗯。好。謝啦。』
『喂!要還的啊……』
『啊。知道了知道了。』

這些都是發生在我8歲時候的事。遙遠並且平實。好像有輕微裂痕的地圖一樣,發黃,陳舊,但是掛在牆上的感覺卻無比安全。有時候,當生命以自然和諧的步調走過,誰都不曾察覺。但是一旦痛苦扭曲,記憶就尤其明朗。幾年之後,D可能不會記得我要借給他生命的事,這些細微末節都會被掩埋。可是他的那些花,其中的一些,總會在另外的一個地方生根發芽,再次重生,好像螢火蟲一般,渺小,但是不可忽略。死亡也是一樣。

D經常會想到死亡,好像在畫冊裡,談話中都有提及。他每天除了幫伯父忙裡忙外,就是照顧那盆長相惡心的紫藤。他有時候坐在學校門口等我,出神的想事情可以到渾然忘我的境界。我走近他,站在旁邊,伸出手指又不敢打擾。他凝視某一個方向的表情,好像可以保持那個姿勢一直到永遠一樣。我記得姨媽說過,小孩子是無所畏懼的,因為不知道天高地厚。可是在那個時候,我確定我們都是怕死的。莫名其妙的害怕。

D的伯父不是個溫和的人,管教的嚴,脾氣也不是很好,所以通常我們只有見面,卻不能通電話。每天從向南的林蔭步行回去的時間就是唯一愉快的接觸。每天每天,沒有人會想到改變,好像我們就應該這樣,維持同一個腳印,踏著同一片葉子,永無止境。

這條沒有盡頭的道路,在我們12歲的時候出現分叉口,D跟著他伯父搬家了。雖然也並不是很遠,可是兩個小孩子就是因為這件事情鬱悶到不行,甚至還要寫紙條發誓彼此都不能遺忘。

搬家的當天晚上下雨,電閃雷鳴的十分可怕,我則因為感冒而不能去幫他。打了第十四聲響雷的時候,我從床上爬起來突然大哭,然後打了一把傘就沖到D家裡去。瓢潑大雨中,D和一群人還在搬動家裡的東西,我跑過去站在他旁邊,看見他把自己的雨衣大半都披在身下的紫藤上面。他半轉過身,看見我,笑起來。我則開始大哭,把雨傘扔到一邊天昏地暗的哭,不為什麼。D在旁邊手腳大亂,一邊照顧植物一邊把我拉到躲雨的地方:『怎麼了怎麼了?』
『我害怕。』我仍然大哭不止。
『啊?怕什麼?』
『我不知道……』
『……』
就這樣哭鬧了十幾分鍾,我終於停止。屋檐外面的雨漸漸稀少,好像都從我的淚腺流走了一樣。D抬頭看天,嘴角的弧度略顯懮傷。身上的水分開始蒸發,入夜之後十分寒冷。我靠近D,把整個左邊身體都貼在他身上,突然有點困。落入睡眠之前,D發覺我的異狀,捧著我的臉不知所措。
『D,你借我一點生命力吧。』我說,把睡夢前D最後一瞬間的面容刻印在腦袋裡。

我發燒,然後轉為肺炎,整整三個月沒有走出醫院一步。D和我的聯係就活生生的中斷,好像迸裂的懸崖,從中閑掉落下去,底部是深淵,再也無法修復。我有時候躺在床上,就會開始寂寞的回想,充斥記憶的都是些瑣碎的鏡頭,唯一清楚的只有D在那一瞬間的臉,眼睛裡清清楚楚的閃爍的眼淚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順著白色病房的天花板的裂痕看上去,只有無限淒美。我想念D的植物,瘋狂的想念。

我把那把三角尺拿出來,放進繡花的小布袋裡,每天每天帶在身上。

三個月之後我出院,活蹦亂跳,昇上國中。我確定,那個時候,D確實把他的生命力借給了我。這是屬於小孩子的固執,即使什麼也沒發生,但是我們仍然相信魔法。大人比較容易選擇宗教安慰自己,小孩子則無償的捐獻自己的想象力。我推測過幾百種D之後的表情和動作,甚至還有語言和心情,只是有一些隨風而逝,另外一些無人得知。很久之後我瞭解,D的媽媽所說的『互補的兩個人』,原來是這樣的微妙。我們一生中有超過千億次的思念,有超過百萬次的喜歡,只有不到十次的心愛。聽起來大同小異,其實變幻莫測。我們可以愛上無數個人,可是同時也愛我們的,卻只有幾個。而這些互相之間傾訴著電流的,可以互補生命,另外一些,只能擦肩而過。

再見到D是在一年半年之後,他一下子長的非常高,皮膚也變得很黑。站在國中的校門外面,差一點就被我打飛的排球給撞到。我跑過去道歉的時候,看到他眼睛裡無法遮蓋的笑容。我奔過去掛在他身上,嘴裡在笑,眼裡在哭。
『你啊,從小就是這個樣子。』他說。
『唔唔唔,和藤本植物一樣沒骨氣,而且水分十足。嘿嘿嘿……』我跳下來,揉著眼睛說。

生命中就是因為有這些分離的間隔,感情纔變得十分珍貴。就好像痛苦的記憶永遠比快樂的來得清晰一樣。我問過姨媽關於所謂『互補的生命』的事情,她說:『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借生命給你。』
『為什麼?』
『就好像輸血一樣,即使對方同意,血型也並不一定吻合啊。』

我和D一定是同一種血型,同一種生命,我們一定吻合。我自以為是的這樣認為。

『M,那把三角尺,你還留著麼?』
『還留著還留著。』我積極的秀出來。
『可不可以給我?』
『哎?怎麼可以再要回去?』
『我要離開了,大伯要到北方去,滿遠的,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
『那,那,那……』那我們要怎麼辦呢?可是 ,什麼怎麼辦?甚至沒開始,就沒所謂結束。
誰說如果適合,就一定要拼在一起呢?
那些互補的規則,只能出現在規整的圖形中,可是我們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扭曲。小孩子總有權利向往將來,這就是那個時候唯一的一點希望。但是所謂希望,是通常並沒有把握實現。
『那什麼?』他問,眼睛裡再次閃爍光芒。
『那……你的紫藤怎麼辦呢?你要帶走麼?』
『……那,可能要拜託你幫我養。可以麼?』
『嗯。』

當有一天,你注視著一個人的眼睛,用盡全部的力量去注視,然後發現自己說不出否定答案的時候,所有的快樂與痛苦一定就由那一刻開始滋生。由內向外,好像紫藤的液汁一樣的感情湧出來,泛濫。

我們沈默的走著,從他的新家裡搬出那盆紫藤。那些凌亂的枝葉好像疲憊不堪的中年女人,散發著濃郁的香氣。我們坐在它的兩旁,沈默無語。然後就這樣告別。我留下紫藤,他拿走三角尺。這個不等式告終。音信全無。有時候,當你愛上誰,就會盡力的模仿,盡力的挖掘他的消息;但是當一段關係疲憊無力,就恨不得所有畫面都煙消雲散。我介於兩者之間,在意,但是矛盾。誰規定必須以悲劇告終呢?也許只不過是休止符而已……這是我全部的安慰。

這些安慰有時候能夠療傷,有時候更像鹽巴。誰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我除了細心的養他的那一盆植物之外根本別無他法。紫藤由疲憊不堪的女人變成安靜的寡婦,坐在我的陽臺角落裡,非常自然平和。朝陽的姿勢好像在拼命的想念著什麼,只是力不從心。每年開花,每年花謝,好像打定主意就要這樣一直到永遠一樣。

五年之後,我從父親那裡得到消息,北方的一場大雪中失去了D的消息,大雪封山的幾天,大家組成隊伍出去找尋。最後由於在洞口外面發現了一個繡花的布袋,跟蹤進去,在一個被封住的冰凍沼澤裡發現了他。父親這樣平靜的轉述完,就走出去做別的事情了。我的書桌上擺著寒假功課,手裡還握著一隻筆,這樣聽到消息的感覺有點虛晃並且可笑。可是透過窗子望出去,陽臺上呈現一片狼藉。安靜的寡婦以優美的姿勢躺在地上,遠遠望過去,藤條已殆,花瓣盡枯。我嘆出一口氣,渾身疲乏。我的生命力被瞬間抽走。

這個時候,我終於相信,父親說的都是事實。我們連接,我們斷裂,在我們共同的這個世界,藤枯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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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藤花已謝
殘柳待春風

200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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