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年紀稍長，你對類似事情，慢慢的也就習慣了。
對於還算要好的同事們，你們玩著只能會義不能言傳的默契遊戲，你們像害羞的情侶不善表達感情，就算說起很鬱卒的倒楣事，也只是輕描淡寫嘆口氣，那自然不會超過十分鐘。面對點頭之交，就說些熨斗燙過一樣的漂亮話，精準收歛有如七言絕句，大家也只能心裡暗罵你是不是太會做人？那也不需要十分鐘。只有碰到年紀小你一截的朋友，劈哩叭啦不管三七二十一，對你說了超過六十分鐘的人生困惑時，你才會忽然間，有某種類似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鄉愁感慨。就像你在報上讀到，你那年代的偶像玉女都開始結婚生子，小學同學也接受商業雜誌專訪，暢談起青年創業的甘苦時，對於自己變得比東廠錦衣衛還陰沈，一點微末心事緊捏在掌心，即使杯觥交錯間，談的也盡是他人八卦糗事這回事，你真的已經習慣多了。
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樣，和周在台北再見面時，我才能在餐桌上談笑風生，但又完全不著邊際吧？也或許是另外幾個大學同學的功勞，他們攜兒帶眷，一堆不到三歲的小蘿蔔頭，偶而從你膝蓋附近探出頭，總是很能帶動兒女忽成行之類的歡樂氣氛。話題很自然在育兒經上打轉，他們討論著奶瓶或是嬰兒車的細節問題，或是忽然說「唉呀有臭味了嗎？」，記得是昔日的大學玉女，就熟練抱起剛滿週歲的小傢伙，去洗手間換起紙尿布。
周和我一樣，似乎是還沒結婚，但我們顯然都很滿意這場熱鬧的餐會，不愁沒話題，最近在做什麼？小孩眼睛長得像媽媽？打算再生一個嗎？我們重覆著學生時代，或許會嗤之以鼻的膚淺話題，卻覺得像古老的床邊故事一般祥和溫馨。
似乎沒人會問些不識相的問題，沒人問我什麼時候結婚？也沒有人問周有沒有對象？周看上去很精神，算是容光煥發了，甚至比我記憶中更年輕一點。她又變得像當年的告解神父，只是對象是所有人，她臉上始終掛著閒適的名士派微笑。
吃完飯，一群人走去坐捷運，我抽了個空，走到周身邊，我其實想跟她說今天一早還夢到她的事，不過就算吃過了一頓飯，終究是多年不見的大學同學，總是陌生，話到口邊，我還是覺得唐突。倒是她問起我：「你知道幾米的車票哪裡可以買？」
我發愣，她從皮夾裡拿出幾張，果然就是那個當紅插畫家幫台北捷運畫的。似乎都是單程票，有四五種版本，她說，反正香港最近大家似乎也蠻迷幾米的，買些回去送朋友也不錯，只是她買了許多張，有幾種版本就是收集不齊。
我一直都在用很醜的儲值票，就算每天坐捷運，還真不知道何時出了這些玩意。「就是觀光客才會注意到一些奇怪東西吧！」我開玩笑。很糟糕，我似乎總是會說些莫名奇妙，惹人厭的無聊話。
眾人坐上捷運，雖然是假日，車廂內仍有點擠，人靠得近了，反而卻不太能說什麼話。不知何時，大家討論起誰要在哪一站下車，然後是原來這些年你都住那邊啊！諸如此類的客套話題。夕陽在遠處的高樓間掙扎，周變得安靜，我慢慢覺得累，那個什麼都想和人分享的年紀，終究是離我們有些距離。
回到住處，天已經全黑了。室友小柯正端了個7-Eleven的國民便當，坐在破沙發前看電視。我大概是有點悶，一反往常，也在沙發前坐了下來。小柯挪過去一點，眼睛仍盯著電視，他在看一個叫「麻辣靴頭王」的日本綜藝節目，這節目千篇一律，就是一群自稱是好朋友，身材惹火的辣妹，上節目彼此出賣回答私密問題，有點殘酷，但不需要花大腦。
小柯眼光黏在螢幕上的超短迷你裙邊，都出神了，直到廣告時，他用眼角餘光打量我。
「很悶嘛？」
「也還好！」我回答。
他點點頭，把杯湯的蓋子打開，走去熱水瓶前注了開水。他走回沙發前，廣告正好撥完，節目又開始了。
小柯喝起湯，眼睛沒看我：「我最近有個心得，女生心裡想的白痴事全都大同小異。」他最後又補了句：「看這節目就會知道！」
我沒辦法說什麼，小柯大概誤會了，但他既然說出那些哥們兒間才有的，同仇敵慨的話，終究是一片好意。
我們後來就開始抽煙，他抽他的白長壽，我抽我的，雖然小柯才搬來半年，我們卻像冬夜路邊攤上，對坐喝悶酒的兩個歐吉桑那樣，很有默契的，默默看著電視上的辣妹吸煙。
我想起早上的那個夢，周向我預告台北會下雪，我卻懶洋洋的提不起勁，那是在說我最近暮氣沈沈，心如死灰，所以就算外星人進攻地球，或是救世主降臨，我都不會緊張，也不會鼓掌叫好了嗎？
第二天下午，周在機場，打了電話給我，我有點意外，像是猜中我心意，她解釋因為在台灣買了電話卡，索性就把它打完吧！很像她風格，不給人壓力的解釋。
對話像是懸在鋼絲上，卻如巴哈般平和的進行著。她說了最近工作上的困難，我也說了些失業在家的想法，不過最主要，她和我提起許多，分散在全省各地大學同學的近況：誰拿到了博士，誰在南部的學校教書，誰和誰居然當了多年好朋友後決定結婚了，她到台灣這趟，像個盡職的情報員般，瞭解了許多，這些年我從來沒關心過的人和事。大概是畢業之後，身在台北，這個並不比香港更忙亂的城市，我卻已經誤以為，那些平凡人的平凡事，並不比電視上的辣妹迷你裙更有趣了吧？
我沒和周說夢見她的事，卻在電話結束前，從自己仍嫌冷淡的回應裡，隱隱明白了夢的意思：這些年來，我終究變成一個不容易生氣，不容易傷心，總懷疑著什麼，比生意人還精明的俗物了。對於台北下雪這種奇蹟，我變成腦袋裡裝滿問號的新聞記者，只會想著它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吧？
就像當別人告解神父這回事，從你開始會意識到，和朋友到底談了幾分鐘的時候，那些聽別人說平凡人生的樂趣，就一點一點消失，然後你有點傷感的發現，你的耐心變少，只剩下追看偷拍性愛光碟之類辛辣八卦的力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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