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海平線周邊,顏色介於黑暗與憂鬱間。
起初以為即將綻放的曙光正逐漸消失。當最後一絲夕光被夜晚消磨掉時,我卻慶幸地笑了起來。
也許人總是要到臨死前,才會仰天看著瀰漫夜幕各處的星雲,注意起它們含蓄而神秘的光彩。
也許人總是要到臨死前,才會想起自己所擁有的。
這一剎那,我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冰冷的海水刺入了我厚實的夾克,四肢均已發麻,任憑海潮將我翻來覆去地玩弄。此時,我僅不過是個飄浮於生命與死亡間的浮標,等待命運要我往何處傾倒。
如果從這兒看得見北極星,或許就能回家了吧。
家。
在闔上眼睛前,那是個多麼抽象的字眼。彷彿是另個時空中的銀河,充斥著迴轉竄流的意象,而憶起甜美快樂的從前時,它們便卸下偽裝顯露出漩渦的樣貌。平常,漩渦就像酒窩一般,但在死亡邊緣,漩渦是痛苦的,是令人窒息的,是令人無法自拔的。
靈魂,開始自後腦杓飄起。就要這樣結束了嗎?
好在當母親說:「老爸老媽以後交給你養了。」時,我只是嗯了一聲,並沒有口頭上回答。
靈魂自後腦杓升起,表示前往天堂的路徑已經打開了,或是飛離身軀後才會急速掉入地獄呢?老實說,答案是什麼我都不想知道。
我不想死。尤其我還沒想起,我所擁有的。
濃霧中,一個身影漫步過來……
對了……我所擁有的,是一個人……
是個女人。我專情珍愛的女人。而她的名字是……
我竭盡全力呼喊,但自己卻聽不見半點聲響,視線愈漸模糊……
「一張往海爾村的票。」我說。
售票員搓著腮鬍,以及不解的神情。不知所以地,他的表情像極了敵人對俘虜凌辱時的恥笑,又恰似昨晚酒吧除了海德菈以外其餘所有人投注給我的關懷。
快醒過來!我已經與戰爭無關了!
「有問題嗎?」是手自己落在櫃檯上的,卻嚇得售票員掉了帽子,開始慌張地囁囁嚅嚅說起難以瞭解的語言。「……你說什麼?」
「先生……北、北上的班車從、從上個月就已經……已經停駛了……是……戰爭的緣故……」
「瞭解了。也就是說,只有南下的班車是吧?」
售票員猛點頭。
離開櫃檯,走在派瑞斯市街上,對於未來何去何從,我毫無頭緒。
不知道,她是否安然無恙……
「年輕人……」骯髒的窄巷傳來聲音。一名銀輝覆顱的老頭蹲坐在橫臥的陳舊酒桶上,破爛的披風覆蓋全身,手持一根腐朽木杖。
「年輕人,你的名字。」
我總在想,算命師有能耐預測未來,卻不知道某個人的名字嗎?
「我叫李奧納。」說完,掉頭要走。
「請不要敷衍我,你至少矮他一個頭。」
「……我運氣真不好。」我調侃道,「我叫海爾,請問,你可以去煩別人了嗎?」
老頭竟咧嘴開懷大笑起來,牙齦上剩下不到三顆黃牙,但震驚我的,並非他奇異的外表,而是他接續的話語。
「果然是艾爾索的個性,對神與宗教永遠是個懷疑論者,即使親眼目睹也不肯隨意相信。在海上飄泊了一個晚上後撿回一條命卻仍就不懂得微笑。自從離開海爾村服役後便變得孤獨而又乖戾,七年來深深地愛著一個人也不敢大膽表達。你繼續悶在心裡只會萌生心病的,孩子。」
我錯愕地雙眼大睜,欲言又止。
他是誰!
這分明是我第一次到派瑞斯城,為什麼他對我的一切瞭如指掌!
「看你這副德行,好像見鬼似的。喔,對了……」老人從斗篷內搜出某個東西,旋即朝我臉上擲來。我反應快,趕緊接住,只發現面前剩下幾個陳舊木桶,以及窄小的死巷。
消、消失了?
手握著一株常春藤,我尚未能回到現實中。
一陣旋風吹起,滯留耳邊許久。
「喂!原來你老兄在這裡!」回首,是個高窄的身影,李奧納。「你昨晚可真是讓那群人嫉妒死了!碰到海德菈額頭的人你是第一個!唉呀!連我都好羨墓啊!」
昨晚他在?
「你可以小聲一點嗎?」
「失禮、失禮啦!」
嘖。
「你還在啊。」我說。
「沒有,我剛到。你手裡拿著啥?」
「好像是常春藤。」
「常春藤?你拿常春藤做啥?哪來的常春藤?」
「不知道,一個老頭丟給我的。」
「什麼老頭?」
「一個……」一個對我瞭若指掌的怪異老人?一個如煙消散的老人?「……一個我不認識的怪老頭。」
「的確是個怪老頭啊!拿常春藤幹麼?是花店老闆嗎?那也不對,我記得花店只有一個性感的單身老闆娘和她十八歲的女兒啊……喔,她先生得病死了,肺癌,聽說是二手煙造成的,不然他們一定是幸福地一起生活,想當年……」
李奧納之後說了什麼我完全沒聽進去。我的思緒,在曇花一現間綻開,散發出花粉灑在一朵朵回憶上,開花。
常春藤。
以拉丁文之名──
Hedera.
海德菈。
這不是很奇怪嗎?
當時他確實是說了:「七年來深深地愛著一個人也不敢大膽表達。你繼續悶在心裡只會萌生心病的,孩子。」但他又卻擲出一株代表海德菈的常春藤。他到底想 說什麼?
這時我倒很後悔以前在學校選修拉丁。
無論那老頭是何方神聖,他肯定是個毫無邏輯的瘋子。
「對啦!我還沒問,老兄,你的名字到底……」
「我叫做艾爾索。昨晚的『聖水』多少?我還你錢就是了。」
「艾爾索……怪名字,但不錯聽!」
我冷笑,回應:「至少我行為還很正常。」
李奧納挑眉,手摸下巴,然後大笑:「哈哈!也對!」
那傢伙聽不出我在諷刺他嗎?
「……請你說話小聲點。」
「喔!抱歉!」
「喂,那傢伙在那邊!快抓住他!」
啊?
雖稱不上千軍萬馬,不過有幾十名穿軍服的一口氣往你面前直衝,那也夠令人惶恐的,尚未搞清楚狀況,先拔腿再說。
李奧納跟我直衝,他的腿很長,跑在我旁邊顯得很輕鬆,還問:「哇咧!老兄,你不是昨天才來這裡的?怎麼這麼快就跟人結怨了!」
「結你大頭!」
我閃過騎單車迎面而來的郵差,飛身跳過花店門口擺飾的盆栽,甚至撞倒了麵包店肚子渾圓結實的師傅,街頭上什麼荒唐事都做了,就差沒從一樓跳到三樓,但 那群人依舊不罷休地蜂擁追逐。
我的老天爺!一個人一天能夠錯愕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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