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步刊載於《聯合文學》二月號
或許，這是一個關於「習慣如何棄與被棄」的故事，或者「如何學習愛人與被愛」——或許不，如同作者岸本齊史所說：這是一部關於「何謂命運、何謂感情、何謂努力」的熱血漫畫——自1999年起，於週刊少年《JUMP》連載的《火影忍者》，不單吸引眾多e世代讀者的目光，其人物內心景觀之深邃、情節繁複直逼華麗之小說，更於晚近被文藝青年奉為「新經典」。
這部圍繞著木葉忍者村所發展出來的漫畫，旨在訴說體內封印九尾妖狐的漩渦鳴人，其個性迷糊而天真、卻一心一意立誓成為新一代火影，以及擁有「血繼限」的天才型忍者、也是鳴人「死對頭」的宇智波佐助，為復仇而一步一步走向黑暗之淵——兩人糅合了「天才VS.吊車尾」、「光明VS.黑暗」、「開朗VS.陰鬱」等對立，而此二元觀亦反映於「傳說中的三忍」：綱手、大蛇丸、自來也間的情誼恩怨，令讀者隨處思索：
忍者，究竟是指「能夠忍耐的人」，抑或「會使用忍術的人」？為何這部以少年為訴求的忍者漫畫，會讓五、六年級的文藝青年為之著迷，甚至以其角色作為書名、作為文藝營的精神號召？
對此，即將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的新銳作家運詩人，在其部落格上指出，「本能和天才不太一樣」，《火影忍者》的角色可以概約分為兩種類型，A組：宇智波佐助、日向寧次、我愛羅、卡卡西老師；B組：漩渦鳴人、日向雛乃、李洛克、阿凱老師，而通常在戲劇或漫畫中，我們偏向喜愛B組人物的成功。
她說：「《火影忍者》裡頭的阿凱老師形容李洛克為『努力的天才』，將『努力』拉高至『天才』的位置，甚至超越了『天才』，因為從來不覺得那會是種『天才』，遂更義無反顧，笨蛋的直線邏輯，反而形成一種可怕的意志，即是：『我只能做這個，我只有這條路可以走』」。
「我只有這條路可以走」——這當然是少年漫畫一貫探討「意志即力量」、「努力即成功」必然預設的中心邏輯，但就《火影忍者》而言，所謂「我只有這條路可以走」，不單表現於鳴人自始至終渴求變強的決心，同時亦暗喻著普世人類對於孤獨、對於愛、甚至對於傷害的孤擲一注。
所以，漩渦鳴人說：「我一直都是有話直說，這就是我的忍道。」
所以，我愛羅說：「我是孤單的，我只愛著自己，我只為了自己而戰。」
所以，佐助說：「對我來說，報仇就是一切。只要能報仇，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或是這世界變成什麼樣子，都和我無關。」
這樣念茲在茲，唯恐不夠強悍、沒有能力保護最珍惜的人的恐懼，促成《火影忍者》裡的角色皆揹負著一段深重之身世：漩渦鳴人體內的九尾妖狐、我愛羅與砂瀑守鶴、宇智波佐助的滅門之仇、日向寧次與日向雛田的宗家與分家之爭……這類過去多於青年漫畫中著墨的角色設定，一旦出現於這本線條乾淨、分鏡明快的少年漫畫裡，不啻使得作品提升至近逼「影像化」小說的層次——借用張大春的話來說，即是「這部漫畫『起飛了』」——無怪乎向來備受矚目的小說家駱以軍，會以《我愛羅》為名如斯寫下：
「我想像著：這樣的一個角色，能引起一整世代之人的共鳴，那背後積累的自我投射與自我戲劇化，調度傷害記憶以來聚攏成一個冷冰冰、多疑疏離、不知如何描述自己且不知如何愛人的少年超人之夢境。或許已不僅僅以斥之『經驗匱乏者』、『青少年法西斯』、『泡沫經濟神話之複製人』，而能理解他們，隔著一層霧翳所看見的這個世界。」
傷害。傷害。傷害。著眼於我愛羅這一「只愛自己阿修羅」的喻意，近乎勾動降臨於科技大爆炸、現代性快捷一瞬的我輩之心，那即是始終感到胸口破了一個洞，嗚嗚嗚的哀愁從腳底自頭頂皆大鳴大放——然而我們卻無法獲知哪裡出了問題？哪個零件故障了？為什麼覺得失落？但我們總會感嘆：好沮喪好沮喪好沮喪啊——也因而在這本集結自週刊專欄的《我愛羅》中，駱以軍直指＜火影忍者＞關於大蛇丸之於日本神話素盞鳴尊的挪引（象徵浮士德以靈魂向惡魔交換忍術技藝的極致）、猿猴王猿魔之於中國西遊記孫悟空的挪引（在那個城市上方的結界裡，忍術召喚之天地崩裂、樹木如妖精竄張……）、九尾妖狐之於《山海經》：「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自來也蛤蟆仙人之於宋末元初蛤蟆仙人……那是一個世代與一個世代的糾結、對峙、回歸，而更令人驚心的，乃是過去關於「神之愛」的大敘述，在電影院、第四台頻道等資訊核爆中，竟遺落其想像力的可能，必須再度借著「超現實的忍者傳奇完美地吸納、翻弄、耍玩」。
除了上述相關著作外，2005年5月中旬由耕莘文教基金會主辦、結合新世代小說家8P（許榮哲、高翊峰、王聰威、甘耀明、李崇建、伊格言、張耀仁）擔任講師的「第一屆搶救文壇新秀再作戰」，亦標榜《火影忍者》的熱血決心，開訓第一堂課即提出李洛克的困惑——也是多數年輕文學創作者的困惑——：「我一直都相信只要比別人多做兩三倍的修行，就一定能夠變強，但是我最近開始在想，這麼做是不是還是敵不過真正的天才？是不是不管我再怎麼努力，都沒有辦法變強？我一直都很害怕這件事！我該怎麼辦……」
這時候，始終在一旁牢牢注視著愛徒的阿凱老師嚴肅道：「不相信自己的人，沒有努力做事的價值！」
那一刻，全場學員屏息靜默，但隨即更為困惑：那，為什麼，小李最後依舊輸給了我愛羅呢？為什麼日向寧次說：「上天是不會允許只能以『即使同歸於盡也沒關係』，這樣的形式來取勝的人繼續求勝」？還有還有，為什麼要相信自己是個天才？過度相信自己會不會反而害了自己？
那一刻，似乎有什麼聲音從角落裡窸窸窣窣地抽長出來，像第三代火影猿飛在面對第一代火影的木遁秘術時，那些嘩啦嘩啦亂竄飛升的張狂枝葉——在封閉的密室裡決鬥的時刻，我們總會被那些「為什麼那個作者不是這個樣子」、「這樣做會不會錯了」的提問搞得心煩意亂，那似乎意味著我們的想像力與自信心皆節節敗退，皆不具更為碩大的勇氣與更勇於犯錯的衝撞姿態，去面對「文學創作」這一極其抽象、極其耐人尋味的詞彙，那正是在科技資訊鋪天蓋地的襲捲下，「塞萬提斯式的寫作冒險」，但我們竟變得如斯膽怯，竟連做夢也軟弱無力。
也因此，《火影忍者》被新世代小說家許榮哲視為文藝青年的「新經典」。
也因此，《火影忍者》的戰爭場面被駱以軍譽為等同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或中國《封神榜》的「神的懺滅戰爭」。
以及還有我，我總將《火影忍者》想像成，惡之華與百年孤寂的雙人探戈。
作為已經連載八年、發行卅五本單行本、人氣高居不下的《火影忍者》，目前的劇情依舊圍繞在鳴人與佐助之間的愛恨交織，依舊是鳴人為了變強而繼續進行修練，依舊無法擺脫邪惡組織「曉」的攻擊，儘管讀者不免心急於鳴人「怎麼一直這麼弱」、「怎麼老是依賴九尾妖狐的力量」，然而睽諸該作品線條愈發精準、畫面構圖近乎藝術結晶以及主題之深邃，林林種種都讓人感到此一漫畫之美好、作者想像力之美好，以及純粹專注於創作之美好。
那不由令人想起，我們最初面臨文學創作時的無畏與大氣，不由讓人懷念漩渦鳴人最初登場時，一面嚼著拉麵，一面自信道：
「我遲早會繼承火影這個名字！而且我還會超越任何一代的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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