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街轉角那家鞋店最近在改裝大減價，宣在電話裡跟我說的。那熱情激動的口吻簡直比被初戀情人牽起小手那刻還要經典閃亮。
我正在幫我家的拉布拉多犬剃毛，滿屋的捲毛碎屑與過敏源。一隻鼻子被我揉弄得紅通通如同馴鹿魯道夫般，雖然離耶誕節還有一個多月。我連想都沒想嘴巴就溜出了一連串好字，掛上電話後我瞄了一眼鞋櫃，昨天才自Ferragamo拎回來的一雙酒紅色小牛皮嬌弱細高跟鞋還宛若一尊希臘雕像好端端地擺在那，很驕矜高貴的，深米白色的厚質包裝紙袋連動都沒動過。
唉，女人的天性。
鞋櫃裡永遠少一雙鞋。仰慕者則永遠不嫌多一個。
可是買鞋這件看似雞毛蒜皮的小事往往是沒想像中那麼簡單的。
原本只想看看的，在看到後就會忍不住想試穿。
原本只是試穿的，在試穿完後就會忍不住麻煩一旁的小姐關於別的顏色款式或是換算歐式跟美式的尺寸。最後衍生出無數繁瑣細節可能比一道泰勒展開式還複雜。
『嘖嘖，鞋子這東西就是這樣。』
宣的左腳踩著低跟保守上班族路線的深咖啡包頭鞋，右腳則踏著三吋半冶艷仿蛇皮的尖頭高跟鞋。
『怎麼樣？』
我兩隻眼睛聚精會神地全力投注於那方70% Off的區塊採取精密地毯式搜索，閒下來的嘴巴有一搭沒一搭回應著宣。
『當妳發現有妳的size也有打折時卻找不到妳喜歡的款式，好不容易擠破頭找到一雙妳喜歡的款式同時也在打折中的鞋，偏偏妳的size卻賣光了。最慘的情況是，當妳看上一雙喜歡的鞋，試穿後也有妳的size，可是當妳高高興興拿到櫃檯結帳付錢時，才發現這雙鞋根本就沒有打折，妳不覺得這跟找男人很像嗎？
通常讓我們深深戀上又相處的融洽無間的男人往往卻是我們負擔不起的呀，妳不覺得這樣很慘嗎？』
宣愁眉苦臉的抓起一雙秋冬新款的奶油色低統靴，我很確定那雙鞋沒有打折。
『妳也真是夠了，連出來買鞋妳都可以扯上男人！』
我從宣手上接過那雙看似天價的低統靴，然後把它擺回原來的陳設點。
『噓，妳看看那個男人！！真誇張。。』
我順著宣手指的流向望去，越過一堆如春天小母雞般吵雜聒噪的女人們，我看到一個長手長腳的大個子男人，坐在試穿鞋子的矮椅墊上，不知道是等女朋友等老婆等姊姊妹妹還是等媽媽阿姨，他就這樣大剌剌地在如此喧鬧密不透風的狹小空間裡歪著頭睡著了，臉蛋還紅撲撲的，可能是在做著好夢罷。
『很誇張罷，這麼吵他也睡得著。。。喂，妳幹嘛跟花癡一樣儘瞪著他看阿？』
等我回過神來，一旁的宣早就滿臉狐疑神色準備要拷問我。
『沒拉，只是突然想，要是我能遇見這樣一個為我在鞋店裡等到睡著的男人，我一定毫不考慮就嫁給他罷。』
我有點靦腆地說著，左耳無端地躁熱起來，手心則濕冷發黏。
『哈。哈。哈。』
宣連嘴巴都不遮一遮便很放肆地在我耳邊大笑起來。
『妳幹嘛笑那麼大聲拉，有什麼好笑的？』
我跟宣皺了皺眉。
『我只是突然想到，上個月去逛銀飾時呢，好像有人跟我說，要是她能遇見一個願意為她穿一對耳洞而毫不怕羞怕痛的男人，她一定會毫不考慮就嫁給他的。還有呀，再遠一點的大學時代，有人說過，要是她能遇見一個持續在每天睡前跟她說我愛妳的男孩，她一定會毫不考慮就嫁給他的。至於更古早前的黃衫時期，有人則是說要是她能遇見一個默默跟在身旁走完一整條木棉花道的男生，她就會。。。。。』
宣一副打算把陳年老宮女的裹腳布都扒開來清算的奸詐嘴臉。
『哎哎哎，有完沒完呀妳，這時候記憶力就變得比誰都好。』
我很無奈地攤攤手，連不戰而降的權力都沒有。
『呵，我們對男人的要求似乎有點像以前學的邊際效益遞減法則呢，照理說呢，一件美好的事物，就算多美好，同樣的感覺經歷再多次一定會打折扣，第十三個吻絕對比第一個吻要無滋無味的多。於是呢，跟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角色交往過後反而讓我們的品味變得更挑剔難馴了。我們的要求越來越古怪繁多，可是內心卻同時也越來越難被牽引觸動。無滋無味的就跟啃一塊雞肋差不多呢！』
宣一邊滔滔地講著一邊多吞了幾口口水，可能是因為想到雞肋的緣故。
『唉，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呀，每多挑剔一根骨頭，我們就離所謂幸福境地更遠一步。因為我們永遠都在挑剔那些男人，那些男人窮盡招數也永遠無法饜足我們。所以咧，挑剔幸福者終將為幸福所挑離剔除。』
我很沈重地把這幾個字連同口水一起噴在宣用造型膠梳理的時髦俐落的髮型上。
『哇，買個鞋而已，小姐妳也想得太嚴重了罷。跟老巫婆下詛咒沒兩樣嘛。唉，什麼幸福不幸福的，我其實沒辦法想得很清楚。就算這世上真的有這種玩意而且還好端端地站在我眼前跟我招招手叫我把它帶走，我也還不曉得有沒有勇氣這樣做呢，就像今天如果我就正好遇見那雙我夢寐以求的曠世名鞋，無論是款式，型號，或是價格都像為我量身定作般服貼，我也不敢肯定說我一定會爽快地刷下我的美國運通卡萬事達卡或是威士卡把它帶走呀。』
宣望著一雙顏色跟樣式都很適合她的珍珠白瑪麗珍鞋發起獃來，我多看了那雙鞋一眼，沒錯，擺在50%Off的折價區塊。
『為什麼咧？』
換我追問著宣。
『不知道咧，各種原因都可能發生呀，可能我嫌多提個帶子太累贅，可能我忘記帶卡出門或是我不小心早就把卡刷爆，可能我覺得這麼完美的好事怎麼可能會發生在我身上一定是我看錯了什麼的，或是，我覺得其實我根本就不需要這雙完美的鞋子也可以過得很好呀。』
宣嘴巴快速地說著話，眼睛卻還是繼續盯著那雙瑪麗珍鞋，於是她因發獃過久而顯得沈凝的眼神看起來反而像是很認真的在思考什麼一樣，很是詭異。
『妳的意思是？』
我也開始朝那雙瑪麗珍鞋發起獃來。
『我是說，要是就這樣碰到了那雙完美的鞋子我還不知道該怎樣處置它才好，無論是收進鞋盒裡珍藏或是每天踩出去跟人炫耀都覺得莫名其妙的可惜呢。能擁有這樣完美的鞋子當然是幸運的，可是這樣的幸運卻讓我手足無措反倒無法覺察任何一絲幸福感哩。幸福這種東西呢，擱在想像裡總比用手緊緊握住來得實際有份量呢。我只需要想像就夠了，並不需要一定得擁有阿。』
宣嘴裡說得熱切，眼神卻黯淡起來。
『也許罷，幸福再多令人渴望，也還是有它的重量的的。也許我們大部份人都還沒準備好面對擁有之後的沈重，我們都還處於獵尋幸福的遙想草擬階段。』
說完我又偷偷瞄了那個睡得正甜的男人，男人還是一副睡意暖香的樣子，我很無聊地放了大半的心。
『是呀，妳難道不覺得，就是因為我們的挑剔難馴，將自己重重設限，幸福的存在才變得讓我們憧憬，雖然也同時離我們越趨遙遠。所以呢，到底幸福是因為我們重重設限而變得遙遠起來，還是因為重重設限的緣故，所以遙遠反倒讓幸福在恍惚的量距裡裡變得真實立體起來呢？就像莫內的畫一般，總得在某個特別的光影折射下你才能看清全貌，不然怎樣都是朦朧一片，然而喜歡莫內不過就是單單喜歡那份朦朧不定隨時整個人就會溶在那遍油彩色調的感覺呀。』
宣把眼神從瑪麗珍鞋上扭回我的面前，朦朧卻堅定地看入我的眼底，像是想探索什麼，又好像只是從我咖啡色的混濁瞳孔檢閱她自己的倒影。
『嗯，就像也許我們永遠都不會瞭解，我們究竟是透過購買一雙過於完美的鞋子來確立自己貧乏的存在，還是因為這雙過於完美的鞋子透過我們的購買來延續己身存在一樣。怎樣想破頭都不會瞭解的呀。唉。』
我嘆了很長一口氣，同時感覺又有幾莖無辜的頭髮墜落倒地不起。
『喂，妳喲，好端端地把自己給想成禿頭幹嗎？真是的，說得我口乾舌躁也沒看到啥好貨，去喝點東西罷，帶妳去那家小甘迺迪老婆生前常去的那家咖啡店喝熱可可喲。』
宣終於又興致盎然起來，像彩虹找回它自己的光束，於是絢爛起來。
『是嗎？妳說的難道就是那個搭直昇機然後不幸墜機而死的美麗名模嗎？』
我也開始莫名其妙跟著湊熱鬧。
『嗯，對呀，妳看我們起碼比她幸福一點兒還能張口呼吸行動自如，然後悠悠閒閒地走那家店喝一杯下午的熱可可呢。』
看宣描述的認真口吻，好像她已經一口口咕嚕咕嚕把熱可可吞入腸腹之中。
『妳真會胡扯耶，不過我倒是真的好像心裡有一點點幸福感在隱約蠢動呢。』
我嘴角揚起一抹淺笑。
鞋店前門掛上的風鈴又清脆揚起，兩個女人像兩滴小水珠般，自顧自喧鬧，然後蜿蜒流入眼前那一條熙攘的人世微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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