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rple day 人情勢利古猶今 誰識英雄是白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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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多個車站換上月台屏障後，已再聽不到「請勿超越黃線」的提示廣播了，對關泳來說，是有點患得患失的，就如當你不用再得到母親准許才去夜街一樣，內心總少了一份越軌的刺激感，凡事太過安然，有時是很枯燥乏味的。

     關泳看過一個電視新聞專輯，是關於一個被精神病患者推落路軌而導致失去右腳的人，據受害者形容，當他墮進路軌後，渾身只感到十分寒冷，在漆黑一片的環境下，如巨獸般的列車在他身邊轟然飛馳，短短的數十秒，在他心中好像被無限延長，但性命，卻恐怕會在瞬間失去。當列車停下，他回複驚散的知覺，便關心自己是否完好，從頭開始一路摸下，軟弱無力的手最終在右腳位置落空，整條腿，沒有了。新聞專輯探討傷健人士的毅力，但關泳卻把心神集中在墮進路軌的前因與過程。

     公司因縮減人手所以把關泳調至觀塘分行，對家住將軍澳的她來說也算是方便，不用二十分鐘車程便可到達，比起長駐銅鑼灣總行更見好處。每天的朝十晚八，已經是她習慣了的生活模式，進出車廂如步兵練習，步伐如一，不過，自從她轉了在觀塘站等車後，她發現了一件令她十分在意的事，就是觀塘站是沒有月台屏障的。久違了的黃線，大塊塊的出現在自己眼前，為愈來愈平白無味的月台塗上點綴奪目的色彩，更重現出不可越軌的矛盾角力，人的生活，總是要設置一個禁區才能產生興奮。

     每天下班，關泳總會挑中間位置的車卡，因為這個位置可使站在月台等車的她得到最大的安全感。月台意外牢牢印記在她的腦中，所以無論什麼情況也好，她一定貼著牆一步不動，她不明白為何人們還會沒防備意識靠近路軌，就算是黃線之後也不代表安全，自己不犯禁是不夠的，他人的莽動才是最大的致命傷。

     她留意到一個人，他等車的位置，永遠是貼近黃線的。很多人都隨黃線排隊等候，他總是站在最前，叫關泳心寒的，是當列車到站的時候，他更會把身體傾前，鼻尖跟車卡的距離像是消失了一樣，關泳每次都很在意他的舉動，猜想著這人是否有精神問題，還是其實想跳軌輕生。他站的位置，比關泳候車的地方前一卡，他動作的變化，一一看在關泳眼裡，經過一個月的觀察，關泳十分肯定，這個人是故意貼近行駛中的列車的。

     每次上車後，關泳便面向他的車廂，像偵探般留意著他。無論車廂中有多少人，他都會仔細地察看身邊的乘客，之後便往其他車廂走，關泳覺得他在尋人。有一次，他跟關泳擦身而過，關泳裝作低下頭，其實視線是落在他的臉上，近距離的接觸，才發現他比想像中年輕，整潔的衣著令關泳留下不錯的印象，她開始想去認識這個貼近黃線的男人。

    新公司使關泳花了很多心機去適應，特別是人際關係。由總行調至地區分行，少不免會被其他人覺得被削弱地位，為求自保，關泳唯有比以前更賣力，來顯示自己的實力，自動加班是少不了的，這個月開始，關泳的下班時間延至晚上十時多，市道不景氣，自己便要更加爭氣。時間轉了，也再見不到那位古怪的男士，沒見多天，關泳有點失落，就好像是在追看電視連續劇。

     這天晚上，她拖著疲倦的身驅呆站在月台，她開始感到自己不能再以這累人的工作方式生活下去，無論體力和心力都到了極限。只得寥寥數人的月台，叫關泳倍添空虛，在一個人意志薄弱的時候，一向緊守著的防線便會漫漫消失，關泳脫離了使她安心的地帶，一步一步走近危險黃線，心臟跳動亦隨之而劇烈，月台廣播列車即將到站，空脫了的關泳連帶著那男人殘餘的動作，想嘗試列車奔馳於自己鼻尖的滋味。

   「小心！」在列車正駛向關泳的時候，關泳被人一手往後扯退，千鈞一髮如電影鏡頭，關泳回魂才感受到列車的速度，再往後一望，捉著她的是一名端莊婦人，她的臂膀不算強壯，但已足夠把關泳帶回人間。

     當那名婦人聽了關泳所遇到的情況後，便告訴關泳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她是認識那個男人的。

     他們曾經相愛。那女士叫穎如，是一名公關顧問，對新入職的他一見如故，她形容他倆的愛情如高溫焗爐中的爆米花，很快便升至極點熱烈爆發。在職場打滾多年的她深知辦公室戀情並不是輕易的事，職位上的高低、同事間的閒言、工作分配的平等問題，都是隨著這段關係而來的壓力，長大了的愛情，總不如小時候般簡單。但是，穎如愈是逃避，關係愈是難捨難離，同事間也察覺到他們曖昧的氣味，只是因為顧全大局，才裝作一無所知。女人對這方面的處理往往比男人理性，穎如已多次提醒，叫他不要再讓戀情浮面，偏偏他就是多次犯禁，替她買早餐已算小事，他瘋狂到當大家下班離開後，跟穎如在辦公室親熱起來，這性急的愛讓穎如十分難受，但亦因為從未有過的刺激，使她一邊痛罵自己，一邊閉眼享受。

     月台上人流不多，關泳聽著穎如的故事，慢慢進入了她的世界。穎如所說的辦公室親熱事件，讓關泳想起中學時候跟幾個同學偷看色情電影的內容，那場景正正就是辦公室。關泳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對方如此坦誠向自己道出一段往事，自己卻聯想到不正經的畫面。

     三個月後，穎如主動提出分手，對方呼天搶地是意料中事，恨下心腸也是穎如的唯一做法，長痛不如短痛。關泳不明白為什麼要分手，難道大家是同事就不能相愛？但當穎如再說下去的時候，關泳便無話可說，那個時候，穎如已結了婚。

     穎如早看通這段不健康的關係，相遇時間上的錯誤注定他們沒法繼續，穎如找個理由辭退了他，要斷絕關係，就得狠心。最後一次見面，是在牛頭角站的月台。那天下班後，穎如跟他說，他們的位置就如一個已進了車廂，一個仍站在月台，試想想，當列車到站的時候，在車廂內往外看的人比從月台望進車廂的更顯清楚，我可以看到你的位置，但你卻看不清我在哪兒，穎如跟他說，以後的日子她都會乘坐那班列車回家，問他真的能夠在下一個站的月台上找到她嗎？他的故事，就是從那一刻開始。

     雖然穎如說謊，她根本不會再在那個時間乘坐那班列車，因為她也決定辭職，這並不是什麼重大決定，只是新的開始總得把前事一一洗清，但發生過的事、留下過的情使她想看看他是否真的會在月台找她。當躲於一角的她看到他的舉動時，她激動得很想向他衝去，她很傷心，心如刀割。關泳問她有沒有後悔，為何不給他一次機會，穎如想了一想，便告訴她︰「曾經有想過給他一次機會，但如果走回頭路，結局可能會比現在更糟。」關泳心想，現在已經很糟了。

     關泳是一個思想複雜的人，這個星期，她一直在想穎如的事。跟穎如道別後，她想知道之後會怎樣，尤其是男方的舉動，所以她回復以往的下班時間。她很佩服這個男人，原來世間還有痴心漢子，雖然他的做法是亳不理智。每次看見他身體傾前，關泳都祈求不要發生意外，她不明白，為何沒有人嘗試阻止他危險的行為，站長理應從閉路電視看到月台上發生的一切，難道大家都習以為常？可能，大家都是疲累的上班族，根本沒心情顧及身邊的陌生人。

     長久下去只會永無終結，發生意外的機會亦只會愈來愈大，關泳做了一個決定，她要保護這個人。每次見到他，她都會站在他身後，當列車駛過，他踏過黃線之際，關泳的手便作好準備，萬一他真的前得太過危險，關泳便不顧一切拉他回來，雖然不肯定自己的反應是否夠快，但起碼有個保險，盡個責任。站在他的身後，關泳感到很大壓力，因為她在承擔著一個人的性命，關泳告訴自己，是上天安排她遇上穎如和這個男人，叫她擔當他們之間的守護者。關泳總是比別人想得多些，正是因為這樣，才使她感受到生存的意義。

     「你怎樣總是站在我的後面。」車門打開，本踏進車廂的他突然回過頭來，關泳被嚇得連忙退後，不懂反應。令關泳錯愕是因為她已「保護」了他整整三個月了，這段期間一直相安無事，加上關泳覺得他的集中力只會在列車之中，絕不會留意身後是何物，這次突如其來的回擊，推翻了關泳自以為她在暗的想法，原來，他心水仍是清的。此刻關泳的心跳，跟車門關閉前的提示警號同步跳動，他眐眐地瞪著關泳。

      如果你不介意要付錢才可以進去的話，月台其實是一個傾訴心事的好地方。關泳和他在月台上開始了期待已久的對話。關泳理性地告訴自己，不要將她知道穎如的事說出來，於是便隨意編個謊話，說他很似以前的男朋友來解圍，幸好他也照樣相信，可能是因為他的心神並不在此。他把穎如的事告訴關泳，她雖然早已了解一切，不過從男方口中聽來，同一件事又帶來新的感受，他說起來特別動人，這就是理性和感性的分別。把二人的內容合而為一，立體化的聯想使關泳慶幸能夠聽到這個無數人中不平凡的故事。

     他哭了出來。此時關泳才醒覺，面對感情問題的時候，一向堅強的男方總是變得比女方更軟弱。他的眼淚滴在月台地面，在關泳眼中，淚水像是豐富得流向路軌，凝聚在他一直堅守著的位置。關泳很多年沒有哭了，她想可能是因為自己對世情變得愈來愈麻木，沒事情值得再流淚。她記得以前聽過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個十分眼淺的人，有一天，她突然哭不出來，原因是她終於遇上令她最傷心的事。

     關泳沒想過會跟他成為朋友，一來她不是個熱情的人，從不會主動結識新朋友，加上他古怪的行徑，使關泳感到他們之間並沒什麼投契之處，不過隨著每天的接觸，就算見面時不大多話，她和他也漸漸熟稔起來。關泳時常猜想，如果她把穎如的事告訴他，會不會對他好些。

     現在他們的關係，已不再是一前一後你明我暗的位置了，關泳跟他並肩而站。這平排的一左一右，開始的時候令關泳感到安慰，因為有關泳站在他的身旁，他以往越軌的危險行為也收斂不少，可能是因為有人聽了自己的心事，沖淡了一直想不透的煩惱，他不再愁眉不展，相反地，他笑得愈來愈燦爛。關泳感覺到一種久未遇上的和諧，這平行的關係，既安全又和平。但是，久而久之，關泳的內心開始出現陣陣不快，明明傾談間有說有笑，看在關泳眼裡，總是有點不夠自然，漸漸地，關泳不再滿足於這段關係。

     太過安穩的生活原來是危險的。每個人心中都隱藏著一個黑洞，我們皆不敢看清內裡的底蘊，潛伏於深處的陰暗面，往往因社會規範而裝作無形。關泳就是這樣，他之所以吸引著她，並不是因為他是關泳心目中的好男人，也不是欣賞他忠於愛情的堅守，令關泳著迷的，只是因為他踏出黃線而發送出來的危險訊息，自從看過那新聞專輯後，墮軌的畫面不知不覺地佔據了關泳腦海中的一塊，飛馳的列車跟軟弱的肉體互相交疊的血肉橫飛，成為了關泳的黑洞，她想親眼看到，這驚心動魄的實況。

    站在遠處窺視著他才是這段關係的根本，關泳想到這裡，不禁為自己曾為他的安全而著緊感到虛偽，原來，她比那些對他視而不見的人還要殘忍，假裝的憐憫，使關泳痛恨自己。如今平列而站，難怪關泳逐漸感到不妥，內裡反常的基因，蠢蠢欲動，她最期待的，其實是見到他墮進黑暗的路軌。

    每次站在他身邊，關泳都扮作若無其事，如常地充當朋友的角色，不過就算她怎樣壓抑，列車到站的一刻都使關泳聯想到不該想的畫面，她很清楚，如此下去，她定會按捺不住。觀塘站是未裝設月台屏障的，關泳一直掙扎於理智與慾念的角力之間，她暗地裡給自己一年時間，如果一年後，她仍然跟他一起，而月台仍未有屏障的話，她便會找個機會滿足自己，無論他的笑容有多親切，人命是多麼寶貴，她都會把他推下路軌。腳前的黃線，算是此刻唯一克制著關泳，和保障他性命的最後一道防線了。